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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是非乡


当晚,萧雅三人在同一房中谈天说地,都是异常兴奋。本想彻夜长谈,到了子夜时分李虎终于忍不住上下眼皮打仗,抱着软绵绵热乎乎的被褥呼呼大睡。关楗也难得地呼吸匀长,沉沉睡去。萧雅却是难以入睡,一闭上眼眼皮上都是龙雪衣的倩影,还有那动人的身姿婥约,胸脯饱满。想起这点,不禁心动,尔后又觉得十分羞恼愧怍,顿生暗室欺心之感,无端生出许多烦恼……床上的被褥比萧雅睡过的任何床榻都柔软舒爽,但他在床上辗转到热了半夜,终于忍不住起身开门,顺着阶梯下楼。

        室外明月高悬,夏虫唧唧。月光洒下,庭院里疏影横斜,犹如水波。萧雅深深地鼻吸一口气,突觉苍龙之气无端蠢萌,赶紧御气镇住。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体内真气的平衡一经动摇,五气顿时炸了锅一般。萧雅一咬牙赶紧摄入白琥灵气。那从白琥中源起的玄煞之气登时如开了闸的洪水,直往萧雅的经络中涌入。

        那种熟悉的痛苦感再次袭来,萧雅眉峰皱成了一团,银牙咬碎,恨不得合抱双肩在地上滚荡,任它剧痛凌轹将自己溶成一摊。那白琥也闪闪发着萤光升上了萧雅正对百会穴的头顶,肃杀之气飞卷漫布于庭中草木。细丝入缝,夏虫偃伏,夜蛛逃网,草木无端萎黄枯卷,落叶纷纷飘零于地,竟将夏夜变成一副寒凉景象。却不虞楼上一人白衣削肩清冷孤寒,盯着他看了许久。良夜良久,露华浓,人怯衣单……

        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遮了月影,一场暴雨如豆洒下。这雨一下没完没了,直到天明。

        清晨李虎打了个呵欠一跃而起,难得一夜好睡,竟觉得神清气爽。一转身看见萧雅里床拥衾,贪睡不起,身体弓得像个煮熟的虾子,脸色苍白,蔫了吧唧的,竟似害了病一般。李虎赶忙一手触他额头一手扣他脉搏,只觉触手滚烫,脉搏快速,探手进他被窝竟是湿漉漉热气蒸腾,哪来的这么多水!

        李虎大吃了一惊,修道之人但凡有所小成一般不再生病,可一旦生起病来与凡人又何异!都是稍微处理不及时就可能伤及肌体,容易拖成了重症慢症迁延难愈。李虎来不及多想,叫醒了关楗。又从符囊中取出一张安神符,二话不说引火烧尽。黄符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萧雅的鼻翼中。萧雅身体一震,神情躯体方才渐渐舒展。

        萧雅凌晨在雨中淋成了落汤鸡,冷汗都被浇成了雨水。醒转时全身无力,暗自庆幸周围无人发觉。拖着残躯好不容易上了楼,一头扎进了被子后面。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又感觉身体忽冷忽热,脑袋昏沉沉如坠云里雾里;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股凉意从鼻息纳入,才深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李虎让客栈伙计给端来一盆洗漱的水,之后又要进粥饭水果等。萧雅没什么胃口,只要了小半碗米汤。喝完小憩一阵,和李虎聊了起来。从李虎那里了解到时俊迁一早叫上了关楗等几个人出去了,至午未归。其他人也大都出门游览扬州城风光去了。

        沉默了一阵。萧雅认真地看着李虎道:“虎子,谢谢你。”

        李虎摆摆手,笑道:“你这病可生的真是时候,还好今天放假不用出去,要不然怎么整?诶,你嘴唇怎么破了?”他好奇的看着萧雅,萧雅喝完粥水,脸色红润了一些,嘴唇上的伤痕也变得明显起来。

        萧雅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大概是身体艰难硬撑时咬破的,情之所伤他避开不想多谈。

        此时,天已晌午,仲夏的日头斜照进大开的房门内些许。地板上的日光一黑,关楗影背着阳光走了进来。适应了下房内较暗的光线,开口道:“萧雅,你起来了,好些了没?”

        “好多了,你们都回来了?”萧雅道。

        关楗又看了下萧雅的脸色,“看起来是好多了,李虎这个土医生也有两下子嘛。”

        “说什么话!”李虎闻言不悦道:“我可是咱仙都派符箓司正儿八经的传人,也是金丹司不记名的弟子。医术对我来说不算啥,不会那是本分,会几手医术也是当然的了。”

        关楗笑了起来。

        “时师兄那里应该没什么吩咐吧?”萧雅问。

        关楗答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先回来看你,等会得到他房间一趟商议点事。”

        萧雅点头,看了看门外的天色:“没什么事就好,我想出去走走。”

        “要我陪你去吗?”李虎看他样子不大放心地说。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萧雅说完起身。

        “也好。”关楗不无担忧地盯着萧雅,若有所思。

        萧雅出了广陵客栈,天上太阳清朗地面烘烤一般,街上热气蒸熏,萧雅病躯只觉温和。他沿着朱雀街向北,走了大半个时辰,过了城中央规模宏大的刺史府邸,步入商铺林立,楼堂馆阁甚多的玄武街。昨日,他们一行人就是从北门沿着玄武街一路到的广陵客栈。来时天已苍茫,灯又未掌,许多店铺都已歇业打烊,因此没有见到白日这般旺盛的景象。

        萧雅沿着长街一路走去,长街的两侧有许多只容两车并行的巷道和街坊,不时还有一两处富户的宅邸。巷道寂静,与长街外的喧闹相比,仿佛两个世界。萧雅沿街越过不少相同情形的巷道,在靠近城门的一条小巷中他看见一处大门宏伟风格古朴的双层建筑。大门处出偶尔有清逸崖岸的士人进出,规制与周围府宅平房大不相同。

        萧雅正待举步进入,旁边有一人似小贩挎着个篮子溜了出来,獐头鼠目满脸皱纹,他拉着萧雅道:“小公子,请留步。”

        萧雅讶道:“何事?”

        “耽误公子点时间。”小贩点头哈腰掀开篮布,里面现出一摞线装书本,他低笑道:“公子,您斯斯文文,一看就是爱书之人。要不要买些书籍?都是孤本呢!便宜卖。”

        “都是些什么书?”萧雅饶有兴致道。

        小贩笑得越发淫邪,“这部《奇先生妙小姐》……诶?公子,您别走呀!随便看看不要钱的……”

        萧雅闻言一双眉头皱成了峨眉山,转身逃走如避蛇蝎。

        快步步入巷中,那小贩不敢追进来。萧雅靠在门墙下拍着胸口狠狠舒了几口气。缓过神来往四处观察,只见门楼前两个石鼓,门上横挂一块匾额,上书“六一阁”三个大字。

        他向门内走动的人士打听,原来此处是一处州府的藏书楼。是专门用来收贮和管理图书典籍以供士子查阅的所在。萧雅闻听,见猎心喜,自从昆和洞里的一些杂书看完之后他便再未曾接触新书了,能称为藏书楼的自与藏剑阁之类比,不知这藏书楼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萧雅举步走入阁楼中,门人只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无阻拦的意思。萧雅心中一喜,已经能看见门内一排排高高的书架里丰富的藏书,于是加快了脚步,投入了文山书海间。

        阁楼内稍微间隔三五步便是一排书架,把整个厅堂和内里的房间都摆满了。每一个书架上做成九宫格的样式,每个格子里都是一部部的书册,层层叠叠的九宫格一排排过去,图书典籍汗牛充栋,蔚为壮观。

        萧雅从眼前书架里取了一本珍阅,破觉新奇,才翻了几页纸,未及细看,突觉室外光线一黯,一阵飙风吹进门里,天空阴云聚合。半晌光电一闪,须臾雷声殷殷,沛然雨下。

        萧雅低头看着,信步所之,看到手上拿的是一本诗经,翻到的那一页正是《诗经·郑风·风雨》篇,正好眼前风雨大作,不由得念出声了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看得入神,边往前走着,边发发思古之幽情,正暗叹远古诗经之古道朴素后世难及,不妨高处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头顶风声。

        萧雅循声抬头,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高高的书架前。一架简易的木梯搭在高处,那里一名瘦个子的书生正趴在最顶端的一处九宫格上。此时,他手里一本大块头的书籍失手掉落,正飞在那人的手和萧雅的脸两点一线之间。那书生一声惊呼,只能眼看着书籍落向萧雅的脸上。就在这时,一只芊白的素手从萧雅脸上滑过,五指轻柔而敏捷地捏过来书籍,衣袖怀带一阵芳香。

        “好样的——”书生一骨碌从木梯上滑落下来,边落下来边不忘夸赞道。

        萧雅好奇地看向接书那人,却原来是个妙龄少女。那少女身穿交领襦裙,扎着辫子,脸色和手掌一样素白,交手捧着书籍的样子十分文静。萧雅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少女并未理会书生,也不顾及眼前的萧雅,捧着书籍自顾自看得津津有味。

        书生和萧雅对视一眼,走过去一把拉过少女细嫩的胳膊,两人并身而立,颜容颇有几分相似。少女虽不十分情愿却仍被迫抬起了头来,拉到萧雅的身前。

        “你好,我叫吴书好。”书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伸出了手来相握状。看着萧雅略带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我一时失手,方才没惊扰到你吧?”

        “没事。”萧雅淡淡地道,心道这人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吴书好”与“吴叔好”同音,人家怎生肯让他平白占了这便宜去!却没有注意到吴书好无人问津地将伸出来的手不尴不尬地收了回去。

        似乎看出了萧雅的心头疑虑,吴书好道:“你要是觉得这样叫太吃亏了可以叫我书生的。”萧雅未来的及答应,他又道:“没伤到你就好,刚才吓到我了,实在抱歉。”再一次拉过来不情愿的少女,笑嘻嘻地,“这是我妹妹吴妙哉。我代表我俩给你道歉了。”说着不仅自己低头一鞠,还将着他妹妹的扎着发辫的头一按。

        “哥!你干嘛呢?人家不愿意你非拉着人家道什么歉,你砸的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闲着没事干干嘛说人家小名儿!讨厌!”吴妙哉终于扭开了书生的手,把脸一板,气呼呼地道。

        吴书好不好意思地笑笑,“原谅在下教妹无方——”

        “够了!”吴妙哉气呼呼地一跺脚抱着书转身就走,拐到了另一个角落里倚着书架席地而坐,一沾着书本就沉静下来。

        见萧雅盯着自家妹子手上的书出神,吴书道:“那是一本《齐谐》,我妹妹最喜欢里面那些神神怪怪的记载了。”说到这儿他不自觉地一笑,一转眼看到萧雅手上也拿着一本书。他瞄了一眼,道:“是《诗经》吗?”

        萧雅点了点头。

        “不读诗无以言哦。请问你怎么称呼?”吴书好趁机问道。

        “萧雅。”萧雅犹豫了片刻,解释道:“萧瑟的萧,娴雅的雅。”这话一说完,萧雅看到吴妙哉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

        “哦?诗经风雅颂?”吴书好眼睛一亮,击掌道:“好名字。诗经原始质朴之境界后世纵有以诗赋工词亦难以达到了。”他略深沉,转变也极快,自我解释道:“我的那个吴书好是口天吴,琴棋书画的书,念起来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意思。”吴书好对着萧雅调皮一笑,看见吴妙哉抬头望向自己,讨好地道:“我妹妹跟我一样,本名也是琴棋书画的意思。至于为什么叫妙哉则跟我这吴书好有异曲同工之妙……”

        萧雅注意到吴书好说这一段的时候吴妙哉毫无反应的身子似乎又动了一下,还抬起头来白了吴书好一眼,萧雅就此倒提起了几分兴趣。就见吴妙哉假装毫不理会,继续埋头看书。而吴书好则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根据吴书好若所说,原来吴书好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那时还未出仕,整日里研究诗文政对正是手不释卷的时候。他当时一边研究文章一边听家人给自己汇报说自家夫人的生了个儿子,也不知他当时是否听清了,反正家人却听他不停点头叹道:“书好,书好。”之后也不知是否巧合,吴父给儿子取名单字“书”,字就是“书好”。再后来,吴书好妹妹降生,那时候吴父情迷于棋艺,孩子出生后家人又给他报来“夫人生个位千金。”吴父正好一拍大腿,手执棋子赞道妙哉妙哉。于是家里人将这当做趣事,后来取名的时候就依其兄例,取名一个“棋”字,取字“妙哉”。见吴书好添油加醋手舞足蹈地说着自家的趣事,仿佛不把自己当外人,萧雅心里莫名生起了一丝感动。

        吴书又问:“萧哥是来看书的吗?面生得很呢。”

        “嗯,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萧雅道,“我是碰巧走进来的。看到规制宏伟、古色古香,门上还写着‘六一阁’,一时感兴趣就走了进来,没想到这里面也是别有洞天。”

        吴书道:“说起这书阁的名字可是有来历的。《易经》注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古往今来,藏书阁毁于火者不计其数。六一阁之名乃是由来于数术里的吉数,期盼此阁不要步其它书阁的后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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