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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异类


  「叮铃。」黑发的少女骑著脚踏车从他面前行过。

  她穿著米白色的水手服,胸口前有个大大的蝴蝶结,百褶裙随著双腿交错带起的风扬起、落下。爬坡,她微微倾身,一边伸手,纤长的指有节奏的点著车头的铃,提醒作为行人的傅瑾闪避。

  「叮铃。」

  傅瑾皱著眉头。

  从上次割去脑膜瘤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少女骑过傅瑾面前,又返身骑了回来,「...学长?」

  她的脸和傅瑾认识的某个人很像,傅瑾愣了愣,「妳是...?」

  「予鸢。」少女微微地笑著,神情显得非常沉静。

  不像。

  「...」傅瑾望著她。

  看来,这不是他的记忆,而是更纯粹的梦境?

  「快到早自修了,学长还是好自为之吧。」予鸢说著,车头的铃再次响动。

  少女带著铃声和脚踏车车轮转动的声音远去,傅瑾望著她的背影,笑了笑,跟了上去。

  很好,就让他看看...这是谁编的梦,又想要在梦里告诉他些什么。

  走进校园,傅瑾惊奇的发现行人看不见他。

  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少年穿过回廊走向高中部的大楼。

  少年单手拎著书包,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单手插著口袋。他的衣领随意的翻起,男式制服的衬衫扣子也没扣全,第一颗和第二颗扣子是开的。

  虽然衣服乱七八糟的,但他的头发却打理得很整齐,微妙的透著一点「头可以断,发不能乱」的细致和自恋。

  少年侧过脸来,好像是看见了旁若无人穿著便服进校园的傅瑾。

  青年的面容和他很是相似,但显然大上不少。

  少年淡淡的笑。回过头来,走了。

  …刚才前头是予鸢,那么这个想必就是「傅瑾」了。

  上午第四节课结束,少年穿过回廊,走到操场。

  傅瑾站在一米多的围墙旁,「你要做什么?」

  少年瞥了他一眼,居然笑了,显得有些轻佻,「试试围墙的高度?」

  他的身高和傅瑾差不多,傅瑾是一米七八,他应该至少有一米七五,手一伸,攀上围墙。

  原来是要翘课。傅瑾了然。

  傅瑾对男人实在没兴趣,何况是像少年这样看来怎么都和他聊不起来的人。他调转脚步,往初中部走。

  教室里的予鸢低著头,正在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傅瑾记得那是短篇集,她看得很认真,一下偏头蹙眉、一下微笑展颜。完全没注意到站在她右手边窗口的傅瑾。

  傅瑾注意到她的桌上还摆著一叠书。

  楚辞、诗经、大学、鬼谷子...

  她居然在看些高中生,不...大学生都不一定能轻易看懂的玩意儿?

  予鸢看完了倾城之恋,放下书,轻吁口气,她低下头,轻声喃喃,「张爱玲果然是天才...」

  「妳觉得她很厉害?」傅瑾挑眉。

  「是的。」予鸢低下头,她想了想,补充:「我始终记得,她在倾城之恋里说到:『女人始终对赢得男人注意的女人又敬又嫉』。」

  她脸上流露一丝赞叹,「她的描述总是既华丽唯美又现实颓败。」

  「...妳都和谁聊天?」

  她想了想,回答:「老师。」

  和老师聊天...傅瑾默了。

  「你们老师几岁?」

  她皱著眉头,好似不喜欢这个充满户口调查探究性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老师今年四十。」

  「...」傅瑾算了算,「你们差了二十七八岁吧?」

  「怎么了吗?」她偏著头问他。

  「...不,没什么。」傅瑾感觉自己有些头痛。

  「喜欢哲学吗?」

  「喜欢。」

  傅瑾挑眉。有个十多岁的少女和他说喜欢哲学...不,她才十三四岁,应该勉强还能算是个大龄萝莉。

  傅瑾想了想,先说了个名句,「Plato  is  dear  to  me  ,  but  dearer  still  is  truth.」(粗暴译:柏拉图是我亲爱的,但更贵重的是真理)

  「希腊三哲,亚里斯多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我看过一本记述亚里斯多德的书,有1/3都在说柏拉图。」她笑著说。

  傅瑾突然就没有了继续问下去的动力。

  他指著桌上的楚辞,「妳看完了吗?」

  「还没。」她摇摇头,「我看了一整个下午,四小时只看了六十多页,而且六十多页里有一半是作者的前述。」

  四个小时,她确实是认真在研究,不是摆著装逼用。

  傅瑾想了想,「有喜欢的歌曲吗?」

  「喜欢雅克˙奥芬巴赫绝响之作,歌剧《霍夫曼故事》中机械娃娃奥林匹亚演唱的咏叹调。」

  那是歌剧...

  一个家境普通读普通中学的十三岁少女居然在被问到喜欢听什么音乐时回答他歌剧...

  傅瑾对著她露出了某种近似看异类的神色,那种讶异里又带了一点点怜悯,「...妳和妳的同龄人一定谈不来。」

  她笑了,「是的。您说得很对。」

  「恋爱呢?和年上?」

  「我没有喜欢过人。」

  傅瑾自动把她这句话翻译成了:「周围的我都看不上」。

  「寂寞吗?」

  她听到这句好似有些恍然,「也许吧。」

  傅瑾叹气。他总有种在和二十多岁女子对话的错觉...明明这只是个初中生而已。

  「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女孩眨眨眼,只有这一刻,她和予鸢有了丁点相似,「写作。」

  「写作?」傅瑾愣了愣。

  她微微地笑,「是的。」

  「...为什么?」

  「我是个很不善解释的人,所以如果要表述自己的想法,我想用写作的方式。」

  「...因为不善解释所以写作?」傅瑾愣了愣。

  「是的。就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毋需像是骚扰一样的对别人反复提倡自己的论调,一次又一次的去和人解释。那些人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我都能好好的表述自己所想表述的事物。」

  「我只是负责将自己的理论学说摆在那,就如同图书馆上被夹在众多书本里,一本不起眼的书一样。」

  「如果有人看见了它,将它自书架上拿起翻阅,并且因它而有所感、有所悟那将是我由衷的荣幸。但也仅止于此了。」

  「对我而言,最快乐的瞬间,就是将它摆上书架的那一瞬。」

  她从窗户里,望著窗户外的傅瑾。

  「...」傅瑾懂了。

  她的意思是,她的书是写来取悦自己的。而她所拥有的所有一切都已放于其中。

  无论是喜欢,或不喜欢,都无所怨尤。

  即便懂了她,也不必急著向她述说。

  --作家。

  傅瑾蓦然疑惑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在她眼里是什么意思。

  他无法评判她是对还是错,最后垂下双眸,说了一个很现实的评判:「...妳这样会饿死的。」

  她居然笑了,「你说得很对,所以我会同时再做其他东西的。」

  「写作是我的爱,不是梦想。」她说著,语气飘渺极了,「而爱,是即使没有收获,也甘愿付出的奉献。」她顿了顿,补充道:「于我而言。」

  傅瑾叹息。

  「妳真是个异类。」

  这本也不是能用纯粹的是与否表述的事。

  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仅只是如此表述自己内心纷杂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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