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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到了月上中天,所有人都睡熟了,乌瓜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地摸摸身边,冰凉,睁开眼睛一看,李善用的被褥都整齐地叠着,翻个身想了想,还是穿上衣服出来找人了。

        与日间的繁忙不同,此时织房里空空荡荡、寂寂无声,只有桌子上燃着一灯如豆,映得四壁黑影曈曈。乌瓜感觉后背冷飕飕地发毛,用手揉揉眼睛,小声叫道:“李善用,你在吗?”

        角落里有个影子动了动,乌瓜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发现是李善用倚在墙边,脸上全是泪痕。

        乌瓜蹲下来,把手放在李善用肩上,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李善用低哑出声:“我家里曾经有一面小插屏,屏心绣的是一幅水墨山居图,远处峰峦云雾苍茫,近处人物顾盼神飞,我母亲极为珍爱。她告诉我,此图出自时任帛州绫锦院院使的女儿之手,此女饱读诗书、雅善绣艺,所绣之品皆风雅高致、气韵生动、精工奇巧,京城人家若有幸得之一二,必珍重收藏。”

        乌瓜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担心地摸摸她的额头,别是吓傻了吧?

        李善用仿佛要汲取力量一般握紧乌瓜的手,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因那帛州绫锦院院使姓商,世人便将其女的绣作雅称为‘商绣’。”

        “商绣?”乌瓜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发,“你说的,是师父么?”

        “她是不一样的人,她不该在这里,更不该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她还要去考毓秀堂,穿上妆花补子官服,堂堂正正地进司制司,堂堂正正地名扬天下——她不该畜生一样毫无尊严地死在这里。”李善用内心的悲痛愤懑再也压抑不住,抽泣之声渐响,遂成痛哭。

        乌瓜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呆呆地抱住她顺了顺背:“当年我阿爸和哥哥们死的时候,我也哭过,不过后来我就不哭了,因为我阿妈说,眼泪只会让仇人看笑话,只有报仇才是有用的。”

        她顿了顿,摇头说:“你哭有什么用,师父不在了,以后只能靠咱们自己了。”他们两个是商管事的弟子,不论谁来继任织染院管事,只怕都会拿他俩立威,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李善用慢慢止住悲声,擦干眼泪,抬头看向乌瓜:“我要去考毓秀堂。”

        乌瓜瞪大了眼睛:“你要去考毓秀堂?你不是说师父让你下次再考吗?”

        李善用情绪激动起来:“我在这作践人的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今天是师父,明天就可能是你、是我!官婢不是人,任你技艺再高、人缘再好,也不是人。我不是畜生!我要做人!”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几天以后,钦着皇后宝玺朱红玺印的懿旨传遍宫中:毓秀堂招收弟子,三日后开考。无论年龄、身份、学识,均可报考。本管各司不得留难。

        毓秀堂招收弟子的懿旨传到掖庭,织染院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听过这“毓秀堂”是个什么东西。乌瓜就把从李善用那里听来的消息,给众人讲了一遍,还重点强调了一下:马上就开考,官婢也可以考,考上就是女官。

        织染院众人沸腾了,年长的自知考不上还矜持些,年轻些的女孩子们,哪个愿意困在掖庭当一辈子官婢,挤挤挨挨地凑过来,把乌瓜围在了当中:“一起去一起去,大家都去考吧!”

        乌瓜笑呵呵地点头:“当然当然,大家都去,一起考进毓秀堂享福去。”

        女孩们纷纷应和,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夸张,仿佛考取毓秀堂容易得如探囊取物一样。

        李善用只得出言提醒:“大家别激动,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大家冷静一下……”

        “……唉,算了。”

        最后,李善用只得无奈地带着异常兴奋的女孩们一起去洒扫院找王管事。

        织染院管事之职空了出来,掖庭丞指了王管事继续代管。因为考试地点在毓秀堂,李善用她们必须从王管事那里拿到对牌,才能离开掖庭。

        与织染院这些天的愁云惨雾不同,王管事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本将商管事视为争夺计史之职的强敌,又一向垂涎织染院差事轻、油水足,如今强敌骤去,她掏空了半辈子攒下来的家底贿赂林丞,终于求得林丞允准她做了织染院的代管事。

        这种代管与从前的临时代管大不相同,从前那种不过是挂个名,织染院的事务都是罗姨或李善用经办;如今这种,只要不出大的纰漏,过段时间就能把那个“代”字给去了。王管事已经喜滋滋地向林丞推荐了几个继任洒扫院管事的人选,盼着人赶紧定下来,她好彻底摆脱这个苦差,专心去琢磨捞油水的路子。

        听人来报说李善用等人求见,王管事心中十分快意。时移世易啊,从前这小丫头仗着商若琰的势,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商若琰受了报应,织染院终于姓了王,在她的地面上,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何况不过是个卑贱官婢,还不是任她揉搓。

        “一院管事是区区官婢说见就见的吗?还当是商若琰那个不知尊卑的在呢。让他们在外头候着!”王管事冷着脸哼了一声,继续处理手头的公务,直到一个时辰以后,所有事务都处理完毕,才命人唤了他们进来。

        待李善用说明来意,王管事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里满满的讥诮几乎要喷到她头上了:“就你们,想去考毓秀堂?

        “你当毓秀堂是什么地方?你们是官婢,律比畜产的腌臜东西,也敢肖想毓秀堂?没得亵渎了。”王管事不耐烦地一摆手,“滚滚滚!一天天的少惦记天鹅肉吃!”

        李善用的眸色骤然沉了下来,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今天来是为了求出门的对牌,失了师父的庇护,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跟王管事冲突了。

        她躬身对王管事揖了揖,赔笑道:“管事事忙,许是漏看了,旨意上写了毓秀堂有教无类,不拘身份都能报考。皇后娘娘和毓秀堂泽及下壤的恩德,我们得知,都是铭感五内。”

        王管事一噎,毓秀堂招考的旨意只降到掖庭,林丞再吩咐各院管事向下传达,她只告诉洒扫院和织染院之人毓秀堂正在招考,可没告诉过他们毓秀堂有教无类、不限身份高低皆可报考的事。

        李善用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还与林丞还有往来?王管事心中疑虑陡生。

        王管事这几日细细盘算过织染院的事。李善用实在太过年幼,远未到能接手师父人脉的年纪,商管事又去得极不光彩,纵有人本来愿意照拂她的弟子,现在恐怕也不愿沾惹麻烦了。

        她估量着李善用已落入孤立无援之境,织染院再无人能支撑门户,这才起了肆意拿捏的心思。但若是林丞还在暗中照拂她,这事可就不能这么办了,要使绊子也得有凭有据,让人挑不出错来。

        王管事琢磨了一会儿,想出一个主意。

        “毓秀堂的考试要持续好几天,即便你们第一天就被淘汰下来,也得耽误一天的时间。”她拿过织染院的功程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指着李善用等人的名字问道,“每人每天都有固定的功程,你们跑去考试,谁替你们干活儿?到时候出产不足额,掖庭丞查问起来,可教我怎么回话呢?”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掖庭官婢的功程,人人都是排得极满的,要出门必定会误功程,来求出门的对牌,就是请假减免一天功程的意思。王管事却偷梁换柱,将对牌和请假两层意思分开,不承认自己不放他们报考毓秀堂,只以不能免功程为由扣住他们不许出掖庭。李善用暗中摇头,这王管事为人虽蠢笨,小心思还真不少。

        乌瓜忍不住说:“从前商管事都是许我们之后分几天补齐的……”

        王管事没等她说完,就一拍桌子,瞪眼斥道:“再不要说什么商管事从前是这样的、那样的,如今我才是织染院管事,你们只管领命照办便是。”

        乌瓜素性莽撞,见王管事翻脸,便跟她对着拍桌子:“旨意上明明说了,本管各司不得留难,你要违抗皇后娘娘的懿旨吗?”

        “呵,”王管事直起腰往后靠在椅背上,双臂抱在胸前,“你大可以去皇后娘娘面前告我。”

        乌瓜眼珠一转:“好啊,我现在就要去清元宫告状,你把出门的对牌给我。”

        “还想骗我?”王管事冷笑,“你拿了对牌就考毓秀堂去了,我又不傻。”

        李善用简直没眼看,心道你还不傻啊……

        多说无益,既然王管事铁了心要卡人,那就当这是考毓秀堂的第一关吧。他们这是去考试,又不是去玩乐,要是连走出掖庭的办法都想不出,就算到了毓秀堂,也只会被淘汰。

        李善用把乌瓜拉到身后,问王管事:“是不是只要我们能提前赶出一天的功程,你就肯放我们去参加考试?”

        赶出一天的功程,嘴上说着倒容易,可是他们每天的工时已经安排得很长了,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以后还要点着油灯熬到很晚,待完成当天的功程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赶额外的功程?从前商管事许他们暂欠功程的时候,要补齐一天的功程,差不多得花五六天,每天都抽时间多做一会儿才行。

        王管事心里盘算了一下,毓秀堂的考试就在三天后,何况他们还是这么多人,涉及的量就更大了,要多赶出一天的功程,无论如何都是来不及的。于是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自然,只要不耽误差事,谁耐烦管你们的破事。”

        “好,相信王管事定然不会食言。”李善用直视她的双眼,点了点头,带着织染院众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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