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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叹其女儿身


  世祖在位时,鞑靼数次扰边,山西镇首当其冲。而宁武、偏头、雁门为其门户,因宁武地处两关之间,素有北屏大同,南扼太原,西应偏关,东援雁门之功。是以为总兵府驻地。

  又山西巡抚驻太原,是以三关之中唯偏头关无重臣驻守,遂命副总兵驻偏头关老营堡。眼下山西镇副总兵乃窦敬言学生王明仕。

  副总兵府邸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却是王明仕正在宴请众人。

  驻守岢岚道西路的几位游击将军、参将、守备皆在此。

  “早闻镇台府上舞乐一绝,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开口的是名眉眼端正的青年男子,身着锦袍狐裘,正是自去岁西征后新设于此地的游击将军侯太傅嫡孙侯景唐。

  侯家满门清贵,世代书香,却偏出了侯景唐此等“粗鄙之人”。于京畿闹了一场笑话,而今混在军营,也少不得遭人耻笑。旁人只碍于侯家高门大族,官位显赫,不敢多言。

  王明仕闻言大笑起来,“侯公子久处京师,乡里之音何以入耳?但望公子勿嫌弃。”话罢,又举起酒杯,“我敬侯公子一杯。”

  “镇台此言差矣。”

  侯景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复又打量了一番跳舞的歌姬,不似京中歌姬身段娇柔似水,举手投足间倒显两分豪放不羁来。

  他微偏着头,似在凝眸细听。

  “京中丝竹固然悦耳,然西北管弦亦别有风味。其金戈铁马,血染沙场之音,莫过于此。镇台征战多年,此与您英雄气概最是相称。”

  “侯公子此言谬赞。”

  王明仕摇头,神色间含着笑意,复又意味深长地道。

  “经年风霜雨雪,我已垂垂老矣,何如公子之姿?早闻公子曾于辽东总戎定国公麾下一展宏图,何故来此荒芜之地?”

  辽东镇与山西镇皆为国朝边疆,若言荒芜,实则两者所差无几。足见王明仕此言意不在此。

  哪知侯景唐闻言,却是眉头一皱,神色状似不解,“镇台何出此言?将士戍边,无外乎边疆遭敌寇劫掠,以致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故而何处需我,我便驻于何处,岂以贫富异之?”

  好个冠冕堂皇的说词!

  王明仕闻此,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赞赏之意,“侯公子有此豪情,实令我等汗颜!”

  侯景唐却朗爽一笑,坦然受之。

  王明仕见此又是话锋一转,“然侯公子来此数月,潜于城池,不事兵力,受人庇护,与垂髫小儿何异?倒是沈家女郎,前日巡边似又斩敌寇,可再记一功啊。”

  侯景唐当即放下酒杯,言称恭贺。

  “边疆得此良将,乃国之幸事,此亦镇台之幸!”

  “言虽如此……然有一事,我心中尚存疑窦,于此日夜难安呐!”王明仕身子前倾了两分,目光紧紧地放在侯景唐的脸上,“且问侯公子可否解我之惑?”

  侯景唐不惧丝毫打量,只拂了拂衣袖,淡然一笑。

  “镇台但说无妨。”

  王明仕便正了正神色,“公子亦久处边疆,深知关外险恶,沈家女郎常留此地恐非长久之计。若命丧于此,我万死难辞其咎。”

  “镇台何故如此?”

  侯景唐惊呼一声,满脸诧异之色。

  “战场之局势非我等所控,常言生死有命,无外如是。且为国死乃将士之荣幸,何足惧之!”

  “公子此言——”王明仕似是怔了一下,他轻咳一声,神色赧然,“我自无公子之性情,然沈氏女郎同永嘉侯世子约为婚姻,她之安危岂是常人可比?”

  “为国死殉,岂有贵贱之分?”

  “然殿下之何如?”

  “镇台何其愚昧!”

  侯景唐顿时坐直了身子,神色微冷,略显凝重。

  “昔日殿下亲征漠北,便将生死等闲视之。镇台此言乃污殿下之声誉,切勿再提!”

  王明仕闻言,神色微微一变,他看了侯景唐片刻,而后直言,“此言实属唐突,公子切莫怪罪。我在此自罚一杯。”说罢,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镇台爽快!”

  侯景唐见此亦与其共饮。片刻后,又侧着身子,将手肘支在案几上,面露喜色。“我闻周小公子已至偏关?”

  他微眯着眼,状似回忆了一番。

  “端平元年,朝觐新帝之际,我曾与他相会,可堪少年英才。昔日于福建三退倭贼之壮举,口口相传,无不令我等敬仰。镇台得此良驹,何恐无青云之日?”

  “周郎之风采何如公子?”王明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侯公子镇守此地,我大周边疆方可无忧。”

  “不敢。”

  侯景唐当即直起身来,煞有其事地摇头。

  “周镇台用兵如神,周公子乃其嫡孙,必尽承之。圣贤有言,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微末之辈岂敢自比?且周镇台之才,朝野赞之,陛下有言福建不可一日无周修远。镇台以为此言在理否?”

  王明仕的神色僵硬了一瞬。侯景唐之意他岂不知?周谨为周辽之本,而周辽乃福建之根基,切勿妄动啊!

  “言之有理!”

  侯景唐神色很是谦逊,“浅陋之言。”

  夜色渐深,一场筵席就此结束。

  “镇台,方才侯广平所言何意?”

  “何意?”

  王明仕正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闻言当即冷哼一声。

  “自是告戒之言。”

  说话的正是岢岚道西路参将魏驰,今晚宴请他亦在场,然一场机锋于他而言是一知半解。

  闻言不免有些惊疑。

  “然依他之意,大长公主对沈昭……似并无慎重之意。镇台行事何须顾忌?只周重行……确有两分棘手。”

  “非也。”

  一侧的中年文士微微摇头,他是王明仕的幕僚。

  “她若非得大长公主赏识,怎会与云子谦约为婚姻?自古媒妁之言乃父母之命,云子谦既是大长公主之外孙,婚姻大事岂会儿戏?”

  魏驰却不太认可他所言,“闻他们早于永明年间便约为婚姻,至今数稔,仍未完婚,恐其中另有隐秘。且侯太傅与大长公主亲似一家,侯广平所言岂会有误?”

  “侯小儿所言你若信之,便是荒唐!”王明仕冷笑一声,继而皱眉,“只是老师之意……至今未曾明了,确实棘手。然微末之辈,杀便杀之,何须顾忌?若其战死沙场,大长公主莫非取山西镇数万将士之命祭之?”

  足见其对窦敬言似是而非之令颇生恼意,且沈昭至今毫发无损,亦使他颜面尽失。

  “取将士之命祭之自是荒谬,然罢黜以致斩杀一二人未尝不可,东翁须知永嘉侯府隐有煊赫之势。”幕僚深知王明仕生性锐意进取,不免语气微沉,“且若为无足轻重之徒,侯广平岂会来此?莫非京师三营无其立锥之地?再者,周重行来此……”

  幕僚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东翁切莫妄动。窦首辅之学生终非您一人。”

  此已是劝诫之意。

  “依仆愚见,东翁此前之计实应放至一侧。”

  王明仕似有不满,然此幕僚跟随他多年,乃胸中自有丘壑之辈,于他数次纾难,是故对此只得应下。且其劝诫之言……实不可小觑!

  “此事我尚有不解之处。”

  一旁的魏驰复又皱眉。

  “侯广平便罢了,怎周重行亦来此?固知周修远欲聊表心意,然世间之道,岂独此乎?先生可知缘由?”

  “魏参将远离京师,恐不知无沈氏女何来今日之韩德义。”

  幕僚微微一叹,似有惋惜之色。

  “永明末年,程党谋逆,三王作乱,韩德义上言今上既为太后嗣子,实乃国本,是故承位。然先帝生前未曾言及国本之事,且今上此前果真乃太后嗣子?仆以为不然。”

  “然此与沈氏女有何干系?”

  幕僚便笑了笑。

  “朝野传言此乃沈氏女釜底抽薪,以致三王徒为他人作嫁衣裳,且程景濂之死亦与她有关。否则,沈氏女一介白身,何以食皇禄,享封地,列县主之尊?然生作女儿身……可悲可叹呐!”

  “此言未免荒谬!”

  魏驰神情一怔,随即瞪大了眼。

  “先生莫要诓我!”

  “民间戏说,徒供将军一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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