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内情

金钏儿听她这话，倒像知道了自己心思一般，不由得一惊，忙垂了目低声道：“林姑娘说的哪里话，我能有什么事？”

        黛玉想，上一世自己只顾那些情爱心思，终究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投了井，还是失足落下去的，这时候也没法说得更深了，只好拉了她一只手，温声道：“姐姐，咱们虽来往不多，但我在府里住了这么几年了，没少得你照拂。再者，我房里鹦哥，宝玉哥哥房里的袭人、茜雪，还有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姐姐，你们都是最要好的，你今日出来，她们想必也要担心。”

        那金钏儿本来柔肠百结，又是觉得自己这次被当众赶出来，分明没脸，心想总是活不下去了，又是想着昔日姐妹，还有家中父母，舍不得热剌剌撇下他们就去。这时听黛玉提起，再也忍不住，眼泪就直滚下来。

        黛玉见她哭了，倒放了一半的心，最怕她已心如死灰，什么事都不能触动，那就无可挽回了。当下只看着她哭，过了半天，才轻声道：“姐姐往后有什么打算？”

        金钏儿哭了这一场，死志渐渐消了，想到这些，不禁为难道：“我也不知什么打算。我从小就进府伺候太太，现在把我赶出来了，就去别的人家，也未必能要我。若干些别的营生，我却也不会。”

        黛玉听得暗暗点头叹息，心想这事确是王夫人行得左了，这么多年的身边人，一朝狠心就撵了，也不管她是死是活。若说是臊她两天，依旧叫回去呢，总要跟家里透个口风，不然今日自己不来，她当真跳了井，那时又如何后悔去？

        因此如今倒不愿她再回去伺候王夫人，便故意轻松笑道：“你还说你什么也不会，太太那些贴身的东西，难道不是你的针线？我每次去见太太，你端上的茶，不凉不热，不浓不淡，刚好合口，这不是你的本事？”

        金钏儿听着黛玉夸赞，不经意间脸就红了，忙道：“那都值得什么，姑娘还记着！端茶倒水，难道不是我们本分么！”

        黛玉兴头起来，顺手抱住了她，笑道：“我可知道，太太是惯喝酽茶的，我又口轻，你每次给人沏茶，都刚好合那人的口味，这么用心的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如今我问你，若是叫你跟着我，你可愿意么？”

        金钏儿吃了一惊，半晌方讷讷道：“可、可我已被太太赶出来了，姑娘再要了我去，不是和太太……”

        黛玉道：“我现住在府里，自然是没法子把你要到身边伺候，太太脸上也不好看。但我家另有一处宅子，现在也没个人看管，你过去帮我看一阵。我又不是这府里的人，将来总有出去的一天，到时候咱们一处过活，高高兴兴，自自在在的，你说好不好？”

        她说得认真，可毕竟是个小姑娘声口，清清脆脆的，金钏儿看了她半天，也不知该不该信实了。只是这么一想，自己就不在贾府当差了，出去找别的活计，也未必就不能，心里平和了许多，而那曾经走投无路，唯有一死的心思，则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黛玉等了一阵，见金钏儿不答，情知她和自己也没多熟识，一时不敢置信，也不着急，笑道：“姐姐不忙着答应，倒是多想想的好。将来我出府时，雪雁是我家的人，必定跟着我的，若是鹦哥也愿意，我就跟老太太讨了她去，你要再去了，也有个伴。”

        说罢便起身要走，冷不防金钏儿在后面一把拉住了。她惊喜回头时，却见金钏儿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姐姐这是做什么！”黛玉不想她如此激动，又想不出缘由，自己反吓了一跳，忙着去扶她，谁知怎么也拉不起来。

        金钏儿却是心里有所感，情不自禁。她先听黛玉说那些，还道是小姑娘随口说的好心话，究竟能不能定准，却不敢保。后见黛玉也不催她，倒说将来连鹦哥也接去，就可作伴的话，心想林家就这么一个独女，她真要出了府自己过活，有什么做不了主的，要多少丫鬟尽可去买，难道非要自己不成？可见是真心要帮自己的了。

        又想自己长年在王夫人房中，一向忠心不二，反落得这样下场。黛玉和自己是寻常面子情，竟这样为自己着想，可见这些太太姑娘们的心肠，也不尽相同，只有到了末路之时，方能看出谁是真正心善来。

        然而林姑娘心善，她却更是内疚起来，忍不住边哭边道：“姑娘待我是真心的，我原不该不识好歹。但姑娘并不知我被太太撵出来的缘故，我也不敢隐瞒，只求姑娘听了再作决定，就是怪我、不要我，我也无怨言的。”

        黛玉因拉不起她来，正要叫人帮忙安抚她，听到这话里有因，忙阻住了她道：“姐姐不必如此。我是信得及姐姐的，况你要说的话，我一个姑娘家，也未必听得，不如就此撂开手去，两便罢了。”

        金钏儿想起自己被逐，正和男女阴私之事有关，确实不宜在黛玉面前提起。可若是不说，黛玉一片真心待自己，自己反令她蒙羞，坏她名声，更是不可。心里一横，便道：“姑娘说的是。既然如此，姑娘叫个亲信的嬷嬷媳妇子之类的人进来，就在此当个见证。倘若姑娘一句不问，那我也不敢跟着姑娘。”

        黛玉见她坚执，便点了点头，出门叫进李大娘来，自己依旧坐了，让李大娘站在身边。金钏儿仍跪在跟前，也不为自己避讳，就将当日宝玉如何到王夫人房里来，趁着王夫人午睡，和自己说体己话，自己如何与他调情，又说起贾环与丫鬟的阴私，王夫人如何醒来震怒……一五一十，说得详详细细，一点没落下。

        黛玉原想着她被赶出来，不定是偶然犯了什么错，或是和人有私，被王夫人发觉了。万想不到这事还和宝玉相关，且她和宝玉显然并未入港，只是信口说些话来调笑，王夫人便大发雷霆撵了她，也算是薄情了。

        正心里慨叹，听身旁李大娘点头道：“果然是这小蹄子不检点，才招出祸来，被人撵了，也是活该！只是既然自己肯认，也算有担当了，姑娘若不嫌她那些事，这人倒可以一用。”

        黛玉如何听不出这话明着是数落金钏儿，暗地里是替她说情，生怕自己听了这种不堪之事就弃嫌她的意思。因而淡淡一笑，道：“大娘说的也是，若论这事，这丫头有一半错，那另一半说不得就是宝玉哥哥的错了。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少爷若没心思，那丫头就算爬上了床，也未必如愿的。”

        金钏儿听得已怔住了，李大娘忙着拍手道：“我的姑娘，这是你说的话么！恁么龌龊，你远着还来不及呢！得亏这丫头是要放在庄子上的，要跟着姑娘，我也不依。”

        黛玉方才确是忘了情，没忍住说了两句，看着眼前两人一个站一个跪，四只眼睛瞪着自己，竟像没见过一般，方觉得不好意思的。忙咳嗽一声，扭了脸道：“李大娘也觉得这丫头没甚大事的，我就放心了。倒是金钏儿姐姐你自己呢？”

        话说到这种地步，金钏儿情知是该点头的了，当下恭恭敬敬给黛玉叩了头，便整了整衣装，跟着出来。

        那边李大娘已经跟她父母说明，要带金钏儿去，另有使唤之处。至于身契等事，自然去和贾府交接。金钏儿父母本来愁云满面，此时喜出望外，一迭声地答应。

        一行人加了个金钏儿一同出门，向城外庄子上而去。黛玉怕金钏儿一时局促，让她和李大娘等人另乘一车，自己则在车上抱膝思索。

        她素知宝玉为人，平生最爱亲近的就是女孩儿，他房中几个丫鬟和他有些暧昧，也不是什么秘密。

        黛玉原先是那种清高小姐，总想着大家公子收个通房，不值得大惊小怪，自己要是认真起来，反被人耻笑。如今却想，宝玉在女孩儿们身上用心，倒也罢了，但和他好过的人，他竟不能相护，未必教人寒心。

        远的像他屋里晴雯、芳官，将来都未必有什么好下场，近的便如这金钏儿，其实和他并无瓜葛，只为两句玩话，先被王夫人处治了。宝玉当时明明在场，竟一句话不说，可见性子凉薄，竟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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