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毕业照
踩着冬天的尾巴，明翊去了趟北京。她这次去是出差，毕业以后，快两年没去过北京了。
明翊对北京谈不上熟悉，大学期间，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学校附近3公里，周末也懒得出门游逛，而是待在寝室里，数着日子，等放假回家那天的到来。
只有大四下学期，在律所实习的那4个月里，她匆匆和北京更广范围内的景象打了个照面。
出发那天，季筠霄在公司上班，明翊乘上飞机之前，收到了他发来的一条消息。
“一路平安。”
明翊回了个表情包，就把手机关上了。
落地以后，明翊开始了10小时连轴转的工作，工作告一段落，坐地铁回定好的酒店时，她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街景，感到一种茫然。
突然降临在她生活中的婚姻关系，改变了她旧有的生活节奏，等她离开那个家，和那段梦幻的关系保持距离，她的生活又显出了苍白乏味的底色。
日复一日的疲惫，压抑的情绪，摸不到边的梦想，这些才是明翊正式敲开成人社会大门后，第一时间被要求面对的一切。
季筠霄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的忧愁、困扰，都离明翊很远，因为他们家很有钱，明翊生活中的困扰都是用钱可以解决的。
家庭关系不融洽，可怜吗？当然可怜。但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莫名其妙结了婚，明翊不认为她有立场同情季筠霄。他实在是太有钱了，明翊都想象不出来她这辈子做什么能积攒那么多财富。
和季筠霄的互动，给她的生活蒙上了一层淡粉色的薄纱。离家千里，一个人站在北京晚高峰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明翊突然觉得自己久违地找回了清醒的状态。
再过不到两个月，她就要去定格视频任职了，她做好准备了吗？她根本没有进行系统的市场调研，也没有影视行业从业经验，24岁的她两个月后空降总经理职位，要怎么服众？
明翊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利的境地，她总是未雨绸缪，力求做好万全的准备。
大概是暧昧期的甜蜜，冲淡了她对生活苦涩本质的感知力。
她可以相信季筠霄，但她不会相信自己可以安然地享受婚姻关系将他们二人绑定，给她带来的物质条件的改善和工作平台的提升是绝对稳固的。
她绝不会把自己命运掌舵手的位置让给别人的。
有所保留地交出真心，明翊只能付出这么多了。
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评价，明翊依然会说季筠霄是幸运的，他父母对他关心不足，甚至在成长过程中，他需要面对家庭冷暴力的危机，但他们同时为他提供了极其优渥的生活条件。有钱意味着太多了，季筠霄的广博见识、求学过程、创业经历和他这个人无比骄傲的性格，每一样都有家里有钱带来的安全感作为支撑。
但他们现在不是陌生人。她很清楚季筠霄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她也知道她没有立场同情季筠霄，但她每每想起季筠霄谈到他父母时躲闪的眼神，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理智占据主导权以后，明翊有意识地疏远季筠霄。更准确一点，这不能叫“疏远”，这是保持合理的距离，规避因为多余的情感受伤的可能。
出差的第三天，忙完工作，凌晨一点半，明翊准备睡觉的时候，收到了季筠霄的一条消息。
“这两天还好吗？”
发完这条微信，季筠霄就开始后悔。明翊不过离开三天，如果有空了，她自然会给他发消息的，他这么晚了，给她发消息，不是打扰她休息吗？
季筠霄以为自己会更适应独处，毕竟他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但明翊这次短期出差让他意识到：就是因为习惯独处了，当生活里闯进另一个人之后，会非常的不适应，而当你接纳了对方的存在，你会比生活热闹的普通人更需要那个人的陪伴，因为你已经习惯了她占据了你全部的个人时间。
明翊自诩“铁石心肠”，她想清楚的问题，做好的决定，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她的意志。
但今天她硬生生从简短的一句话和句末的那个问号里，读出了一点小心试探的意味，甚至想到对话框另一头季筠霄拿着手机、等待回复的样子，明翊居然会觉得他可能有些无助。
她可能是疯了。所以说人就应该从小就学习如何自然地和异性相处，这样就不会像她一样被一点点悸动冲昏头脑，因为从来没有过暧昧的体验，所以一点点心跳加速都当成一件大事对待。这太不可取了。
明翊自我批评了一番。她拿定主意：我现在不该回他消息，等明天早上起床再回两句客套话，就说他发消息的时候自己已经睡了，没看到。
“挺好的，就是太忙了，一直没来得及给你发消息。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这么晚还没睡。早点休息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等了20分钟，季筠霄等来了明翊的回复。
他并不是开着灯，坐着等，他发完那条微信就躺到床上，关灯准备睡觉了。
说是准备睡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闭上，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季筠霄也觉得自己现在的做法有些可笑。但他不信明翊已经睡了，她平时在家这个点还在看手机呢。
手机亮起来的瞬间，季筠霄就一把捞过手机，凑到眼前，看明翊说了些什么。
平平无奇的回复，季筠霄翻来覆去读了不下十遍，退出对话框，退出微信，突然想起什么，又忙不迭地打开微信，点击明翊的头像，将他们的聊天置顶，才松了一口气，关上了手机，真的入睡了。
季筠霄是安心入眠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的明翊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
她怨恨自己的心软，并直觉不必要的柔情总有一天会变成捅向自己的利刃。不是她非要把一切设想得那么糟糕，不顾一切地爱上季筠霄并完全信任他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想要伤害她，季筠霄有太多办法了。如果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他，那她连最后一条退路都给自己断了。
失去意识、陷入梦境之前，明翊宽慰自己：她只是对季筠霄怀有一些同情，对他的天赋有所嘉奖，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没有证据表明这些情感会发展成为灼热的爱慕，她不必草木皆兵。
出差第五天的下午，明翊终于闲了下来，工作都完成了，航班定了第二天清早的，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个午后是属于她自己的。
明翊打算四处逛逛，她还有几个在北京读研、读博的朋友，可大家刚开学，都很忙，明翊也不准备临时约朋友出来。
她就想一个人四处走走。
走在路上，看一所小学大门觉得特别眼熟，可她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扇门。
已经走过这所小学门口，离开一段距离了，明翊这才想起来，这扇门和这几个校名题字，她在季筠霄的记录视频里见过。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哦，回母校探望老师。
明翊掉转头，向反方向走去，又回到这所学校门口，询问门卫她能不能进去。
平时小学也不会放陌生人进校区，更不必谈现在还有防疫要求了。明翊得到的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否定回答。
经历了这么个小插曲，她也不想继续往前走了，她在这家小学马路对面的咖啡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继续往小学门口张望，对上了门卫警惕的审视目光，对方看上去很是怀疑明翊的来意，并认为她此刻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店坐下持续观察，是一种“贼心不死”的表现。
点的抹茶拿铁和提拉米苏都送到桌子上来了，各尝一口，补充糖分和热量以后，明翊的思绪突然开阔起来。
她打开搜索引擎，检索这所小学的名字加“季筠霄”。
很快跳出来6页的搜索结果。
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北京市小学生奥数比赛获奖名单，明翊点进去看了，这是一个教育论坛的帖子。这个论坛有些年数了，最新回复都停留在半年前，2021年没几个家长在这里讨论他们的育儿经了，但时间推回2007年，这还是红极一时的热门论坛。
那时候还流行“牛娃”这样的词，季筠霄的名字出现在一等奖获奖名单里，当然是这些家长口中争气的牛娃。
她妈妈当时一定没有登陆过这个论坛，这几年她妈妈才学会如何熟练地网上冲浪。但她也算争气，父母不用一天到晚紧张兮兮地和别人交流教育经验，她照样成绩名列前茅。这也是她父母早些年日子再苦再累，始终觉得有奔头的主要原因。
往后翻，明翊还看到了季筠霄小学参加征文比赛写的文章和收录在学校官网上的升旗仪式发言照片。
系着红领巾，神采奕奕地脱稿演讲。镜头捕捉下了那一刻约莫10岁的季筠霄的样子，发到网上，被遗忘在这个角落。这个页面是能看到浏览量的，3003次，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这个浏览量着实不能算多。
大概季筠霄自己看到这张照片也会惊讶，明翊毫不犹豫地点击了保存。
在搜索结果的最后一页，明翊看到了一个设计十分粗糙的网页，是季筠霄他们班的自制网页，友情链接是同年级其他几个班的博客。
“博客”这个词在明翊的记忆里已经消失很久了，再看到还有点复古怀旧感。
班级日记是每周每个小组写一篇，明翊翻了半天，只看到季筠霄写的一篇日志，400多个字的流水账，语气平淡地叙述了班级里一周发生的主要事件。唯一一处读起来带点情绪的内容，还是他复述的语文老师批评他们这次单元考低于年级平均分的原话——“一个个上课开小差，作业敷衍了事，应付老师，一考试就现原形了吧。”
季筠霄在后面附了一句个人点评——“我们应该好好学习，端正态度，不要让吴老师失望”。
真是谢谢他了，记流水账的时候还记得关心老师心情。
明翊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她本来想把这个链接分享给季筠霄，揶揄他几句的。思索片刻又作罢，只是截图保存了这些小学时期季筠霄藏在互联网某个角落的童年碎片。
最后一条动态是他们班的毕业合影。
明翊点开一看，没找到季筠霄人影，她放大再看，还是没有。
每个人的站位都和照片下的两行名字的排序是对应的，她找到了季筠霄的名字，在第二行末尾，对上去一看，照片那里是空的，没有站人。明翊又数了一遍照片上第二排的人数，和下方名字核对，确认自己没有找错位置。
毕业照上确实没有季筠霄的身影。
季筠霄初中就出国了，可能国内小学没上完，就被父母先送去英国上语言课，提前适应环境了。
明翊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她猜不出季筠霄会不会因此有些遗憾。
现在24岁的季筠霄当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甚至提起这件事，可能情绪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但11岁的季筠霄呢？也许他会介意。
和季筠霄结婚后，明翊没和他妈妈联系过几次，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两句，平时基本不来往。
她这位名义上的婆婆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就是现在快50岁了，还是端庄优雅、美丽大方。她眼角的皱纹都带着故事感。这样的大美人实在是太有距离感了，明翊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
但今天她决心要拿到一张季筠霄11岁的正面照片。
给长辈发消息也不能太晚，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开着电视却漠不关心屏幕上在放什么，明翊纠结再三，还是在晚上八点半的时候，给季筠霄妈妈发了消息。
“妈，我是明翊，马上就要到我和筠霄认识100天的日子了，我想给他准备个惊喜，需要用到他小时候的照片，最好是11岁左右的，要正脸照，您这里有吗？”
其实明翊自己也觉得这借口挺扯的，但不要紧，季筠霄妈妈在看到这条消息后，马上给她找出了一张季筠霄11岁刚到英国，在未来中学校门口拍摄的照片。
“谢谢妈，我就不多打扰了，您自己早点休息。”
“嗯，好，你们小两口也要好好的，看到你们相处得挺好，我也算是放心了。”
看到这句话，明翊还有些心虚。她不仅骗季筠霄父母，她还骗她自己爸妈，在他们眼中，女儿和女婿是一见钟情，而后闪婚，闪婚是建立在相爱的基础上的，看男孩子各方面条件都非常拔尖，才同意他们结婚的。
明翊当然会说些不完全真实的话，但照例她不应该欺骗自己爸妈的。
打开ps软件，小心翼翼地抠图，再把季筠霄p到那张毕业照上，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明翊还仔细地调整了半天各种参数。
最后p出来的效果无比自然，好像季筠霄本来就在那张照片上。
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明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现在才九点，她还就近找了家打印店，把这张照片打印了出来，平整地放进自己的包里。
忙活半天，开始思考有什么机会把这张照片交给季筠霄的时候，明翊却开始犹豫了。
她这是不是多此一举？季筠霄真的会感动吗？更实际一点，她都说好了要和他保持距离的，现在又闹着一出，算怎么回事？
在机场看到接机人群里站着季筠霄的时候，明翊非常的意外。
她一时都忘记了要和季筠霄回到正常社交距离的计划，冲上前去，问他怎么来了。
五天没见到明翊，季筠霄越来越觉得那个安静又空荡的大房子让人厌倦。整整五天，他们就联系了一次，还是他主动给明翊发消息的。
收到当晚，读完消息，还能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满意地入睡。在反复翻看了几百遍这段话，没有收到任何新信息后，季筠霄从这段话里咂摸出了敷衍的味道。
如果明翊觉得他烦，他就更不应该贴上来打扰她了。
这样想着，他还是早起赶到机场来接明翊了。
不管她烦不烦，他真的有点想她了。
“你怎么来了？我出发前不是跟你说过我自己回家就行了吗？”
接过明翊手中的包，季筠霄走在她前面一点的位置：“今天是礼拜六，休息在家没事，所以就来了。”
明翊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等到了车里，她开口催促道：“你快打开包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充电宝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季筠霄拿出来一看，是一群小朋友的合照。
“这什么呀？”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口，他看到了第二排最右边站着的自己。
这个穿着打扮的自己不该出现在小学毕业典礼上，那是他被父母硬逼着在中学门口留下的一张合影。
照片上他眉头微蹙，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这表情出现在众人微笑的毕业照上，有些不合时宜。
可就连这份不合时宜，也是明翊有心p图才得来的，不然就还是一片空白，一份缺失了他的和谐。
明翊完全忘了自己说好的要保持距离，期待地注视着季筠霄，等着他夸自己。
季筠霄仔细回忆，努力想记起当时他是否因为没有参与拍小学毕业照而有所遗憾，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此刻想给明翊一个拥抱。
被季筠霄搂进怀里的时候，明翊还有点懵，这是一个很轻的拥抱，季筠霄用同样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谢谢你。”
被春风吹落的杏花，落在她的头发上，恰巧别在鬓角，这是今天之前明翊关于春天最温柔的记忆。
今天以后，可能会变成这个拥抱和这句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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