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驱邪（一）
雕着牡丹花的铜镜中，香夫人正在梳妆。她的手指在妆台前的金簪前一一划过，一支也没挑中，反而抬手从头发上拔下了几支金钗。最后只留下缀着几朵细小花绢的反绾髻。
“反绾髻要配流苏银花钗，和红色绊头带子。”香夫人端详着装扮，吩咐道。
拉克希米只找到了流苏银花钗，却不知道红色绊头带子是什么。
“就是绑头发的红色发带。”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三年多没用过红发带了，府里也是没有的。于是找了把剪子，亲自剪了一件红衣服，很有兴致地三挑四选，选出来一件匀称的绑在发髻上。
真像啊。
像是还在长安一样。
长安城的高门大户里，侍女们灵巧地为她绾发髻，绑上绊头带子，最后簪上一朵时兴盛放的鲜花。
就像千千万万个平凡的长安少女一样。
口脂再淡一些，就更像了。
香夫人对铜镜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怎么也找不回熟悉的感觉，笑到最后，脸都僵了。她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拿起口脂，又涂厚了一层。
拉克希米为她穿衣，一边道：“萨米尔想见您。”
香夫人淡淡道：“看好他，别让他出现在老爷面前，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就送走吧。”
“是。”
“那边有什么动静？”
那边指的是美寇和乌秀住的地方。
“那边的下人说，美寇总是藏在屋子里，乌秀公子也很少出门。两人总是单独相处，举止亲密。”拉克希米犹豫道：“乌秀公子他不跟别人说话，只和美寇说话，应该是很喜欢美寇”
香夫人掩唇轻笑：“若是他不喜欢美寇，单凭那张脸，也必须得留下他。他喜欢就更好了，抢过来的，别人的东西，用起来就更开心了。”
和那个想带走美寇的浪子一样。
被她用药哄上床之后，也只能对她死心塌地，违背和美寇的约定了。
说起来，这个乌秀某些地方，和那个浪子很像呢。两人都是一样的迂腐守礼，有些书生意气，与她对视会率先败下阵来。男人天生对女人有征服欲，女人也是一样。
她迫切希望看到乌秀抛弃美寇，在她床上臣服的样子。他们亲热的画面能被美寇撞见就更好了，亲眼看到美寇绝望痛苦的模样，想想就让她热血沸腾。
她忍不住要马上见到乌秀了。
香夫人拢了拢头发，问道：“法师安顿好了吗？”
拉克希米温顺低头：“昨天就住进府里了。”
带上帔帛，穿上裘衣，香夫人对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请上法师，我们一起去乌秀公子那里喝杯茶。”
看一看美寇白纱包裹的身体下，到底是什么样见不得人的一张脸。
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美寇活了，她有呼吸，需要吃饭，是活生生的人。传了那两个抬尸的下人来问，也说是将她丢在了树林里。这么看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萨南那一刀没能真正杀死美寇。
美寇没死，也没跑，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回来。不过，不管美寇在想什么，香夫人都决定，先下手为强。
她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第二次。
镜中美人嫣然一笑：“走吧。”
来到美寇住的小院，远远地就看到乌秀在檐下。他的身姿轻盈飘逸，像是风一吹就能飞走似的。
香夫人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她疾步追了上去，喊道：“乌公子？乌公子？”
拉克希米在后面叫她：“夫人，您怀有身孕，小心脚下。”
乌秀似乎没有听到，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屋子里去，眨眼就不见人影。
香夫人急匆匆追上去，跟着进了里屋，正要掀开垂着的纱帘，里面有人先一步抢了她的动作。
手指莹白修长，面上挂着含蓄的笑意，头上是紫花雕饰发簪，和她头上的绢花同色。
“香夫人今日的装扮很好看，真是一位美貌端庄的仕女。”乌秀撇过脸，轻声赞道。
“乌公子也如以往一般，丰神俊朗。”香夫人随着他的眼神而转动，执着地看着乌秀的眼睛说话：“说过多少次了，乌公子不必见外，叫我香怜。”
乌秀退后一步，如她所言：“香怜。”
香夫人快要贴到他身上，逼得乌秀步步后退：“对，香怜。芳香的香，怜爱的怜。”
眼看乌秀快要撞柱子，拉克希米清咳一声：“夫人，法师在外面候着。”
“对了。”香夫人牵着乌秀的袖子，引着他在案后坐下。
“昨日我们去的那座庙宇，里面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印清法师。他精通佛法禅理，我听了大受裨益，于是请他入府。今日他有时间，你和美寇妹妹一起听听佛法如何？”
香夫人朝纱帐里张望：“美寇妹妹何在？”
乌秀道：“表妹她身体不适，不便见人。”
“法师讲授的佛法有大智慧，听者心境开阔，灵台清明，错过就太可惜了。而且我看美寇妹妹的病，就是整日待在屋子里闷出来的，这时候正要听佛法清心去疾。法师说，我所言是否有误？”
印清法师道了声佛号：“施主所言无误。”
香夫人接着就要起身：“我去请美寇妹妹出来。”
乌秀含笑按住了她，道：“我去叫她，夫人在此稍候。”
又叫她夫人。香夫人心有不悦，看着乌秀的背影。
他掀帘进了里屋，纱帐在他身后落下，遮住了里面的情形。交谈声随后响起，低低的听不清楚，语气耐心温柔，却只有乌秀一个人在说，美寇不搭理他。
忽而里屋脚步声渐近，乌秀披着半身花瓣掀帘，一身白纱的美寇在他的服侍下出来，一声不吭地坐在了上首。
乌秀拂掉身上的花瓣，腼腆地对盯着自己的香夫人笑笑，解释道：“表妹顽劣，将花瓣丢在了我身上。”
香夫人有些说不清楚的嫉妒。心中那股冲动迫使她丢掉假惺惺的场面话，直截了当地将矛头对准美寇。
“美寇，府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你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美寇不答。
“下人将你的尸体丢在了树林里，你是怎么回来的？”
依旧不答。
“冰天雪地，你一个弱女子，又是怎么找到老爷的商队的？”
没反应。
香夫人笑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质问声低沉阴狠，去揭美寇身上的白纱。
“美寇妹妹，你为什么整日裹着白纱，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美寇不闪不避，香夫人手中藏着匕首，锋利地将白纱割裂，露出里面包裹的一个人来。
她穿着与乌秀同样的白衣，像是心有灵犀的恋人，嘴角挂着笑意，眼中的神情却十分不耐，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只卑微的蚂蚁。
她的脸是完好的，一块疤痕都没有，还比以前更好看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神采。
似乎所有的往事都没能在她心中留下印记，似乎自己这个故人根本不值一提，似乎只有自己陷在可笑又痛苦的回忆里。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凭什么！
一瞬间，冲动压过理智，支配着香夫人的行动。她挥动手中的匕首，就要往美寇脸上刺去。
拉克希米：“香夫人——”
乌秀挡在了美寇面前，握住了香夫人的手，他在她耳边低语：“香怜。”
香夫人忽然回神，看到似笑非笑的美寇，又看到微微蹙眉的乌秀，想起此时此地，是何时何地。她放下了匕首，生生弯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弧度，柔声道：“乌公子，香怜不是故意的。”
乌秀轻声叹气：“香夫人，改日乌秀再与你探讨佛法。”
香夫人看着乌秀，脑中涌现一个疯狂的想法：在美寇面前亲吻乌秀，她会不会生气呢？她一定会生气吧？
她一定会生气！
这个念头在心中越发强烈，香夫人迅速垫脚，将红唇印在了乌秀的脸上。众目睽睽之下的大胆举动，将乌秀吓了一跳。
香夫人满意地擦了擦嘴角，风情一笑：“回见。”领着目瞪口呆的法师和拉克希米离去。
待回到住处，香夫人闭眼想了想发生过的事情，有些愤怒。自己那一刻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她从来不会这样的！她对自己的感觉绝对自信，不像萨南那样把自己的行为归为一时冲动。
香夫人肯定地对印清法师道：“她不是人。”
美寇一定不是人！
她一定拥有某种非人的能力，让自己情绪激动，让自己没有理智地失控！
“法师！”香夫人双手掐住印清法师的双臂，瞪大了眼睛：“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一定可以灭掉这个恶鬼的对不对！只要杀了她，只要送她下地狱，我就能给你很多很多金子！你回答我，快回答我！”
印清法师看着疯狂的香夫人，眼含悲悯：“施主，没有恶鬼。”
“我不信！你骗我！”
香夫人推开印清，在屋子转来转去，抓起青瓷花瓶往地上摔，声嘶力竭：“我不信——”
琉璃小院内，戴着紫花雕饰发簪的乌秀用力擦着自己的脸上的红痕，将用过的手帕丢在了地上。
美寇坐在案后斜觑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何苦这么麻烦？”
乌秀道：“复仇，若是不能令敌人感到痛苦，怎么能叫复仇呢？香夫人很特别，死亡并不能使她感到绝望和屈辱，得而复失和被我踩在脚下，会让她比死了更难受。我要她心碎而死，要她受够屈辱而死，要她尝尽绝望的滋味。”
“神志清醒地看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在敌人的脚下摇尾乞怜，你不觉得这个样子很令人期待吗？”
毕竟，这几天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像孔雀一样开屏示爱，看着她那自以为是地、拙劣的技巧——
实在是太可笑了。
时间越长，就越放不下这个念头。这个想法，实在太诱人了。
美寇支着头笑道：“人类比妖还要可怕。”
尤其是女人。
狠毒起来，连妖都要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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