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寒夜无衣（上）

秀女的日子就这样在繁忙的刺绣中度过了十余日，转眼到了十月初一，若在民间，多有以各色纸张剪做衣衫模样，烧化给逝去的亲人的，俗谓“送寒衣”，只因为人们相信到了这个季节，人间既然冷了，那么阴间也会冷，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也须要衣衫，故有此俗。

        宫中亦在这一日要祭祖，一清早皇帝、带领着浩浩荡荡的文武群臣到太庙中祭祖。而后宫妃嫔，连未被宠幸过的选侍都要到皇后的坤均宫内，恭请皇后，再由皇后的带领下，去寿宁宫请太后懿旨，而后奉太后懿旨往奉先殿祭祀历代先帝的后妃们。

        宫中的大小妃嫔在这一日的忙碌是在一年中所少有的，而这忙碌却与集秀宫中的秀女无关。因为选侍们皆往坤均宫中去了，集秀宫中的秀女反倒比前面几日放松了许多，虽说若非另有原因，寻常选侍也不会著意与秀女们为难，可是每日与比自己品级高的人在一处，总是难免有些拘谨的。

        中午的饭菜与往日比起来亦没有了肉沫，成了全素菜。倒叫这些日子来吃惯了肉菜的秀女们觉得有些过于清淡。

        苏子规拨弄着碗中不多的米粒，心中委实难受，自然不是因为菜中的油水太少，而是苏子规的师父，女侠崔月芝就是在这一年中故去的，确切的说，是惨死于小瀛洲岛的仇杀，在这第一年就失了祭祀，让苏子规心中自责不已，是以这一日苏子规都闷闷不乐的，旁人问起，又不好说，连编个故事遮掩过去的心思都没有，毕竟自己顶着镇江知府之女的名头，那镇江知府和知府夫人现今活得可还硬朗着呢，自己总不好再编出个亲人做说辞。

        当晚，趁夜深众人睡去时，苏子规偷偷的摸黑出门，也不敢想就此翻出宫门去，只想能借着这漫天的星光，祝祷一番，以稍减心中自责。

        苏子规遥望着南方，她知道，宫殿皆是座北朝南，南方，是宫门的方向，总有一日，她要再出去，只是，她所不知道的是，皇宫不只一座宫门，她进宫时所走的贞定门在皇城北面，她更不知道的是，多年以后，她真的从南面的正门离开了这座宫殿，而彼时，后宫的格局、天下的大势，乃至她险被她遗忘的江湖，皆已地覆天翻。

        这一夜的星光极好，南面最亮的北落师门比之往日尤其明亮，这是一个好兆头，象征着国家的安定。苏子规望着明光熠熠的北落师门，心中一阵酸楚，与星象无关，只因为这颗星中所含有的那个“师”字触动着她那已经崩紧了的神经。

        她自责，真的计较起来，师父崔月芝是因为自己才与小瀛洲岛众人起了仇怨，这个时候，她本应与小瀛洲岛少主“一轮明月”付金尊拼命，为师父报仇，便是拼不过，死了，也算是全了她江湖儿女的道义。可是，她胆小、怕死，师父死后，她一直在逃，她想逃回明月洲，那里有她的师叔，师叔可以帮她复仇，再不济也能护她周全。她逃了小半年，失了自己的宝剑，没了银两，直到半个月前，在镇江，她大着胆子进了镇江知府府中，偶然救下了苏璇，借着镇江知府之女的名头入了宫。

        如今，在这深宫之中，如果她安心留下来，便不用再担心仇杀，可是，相较于江湖仇怨，她更怕江湖中人再提起苏子规，想到的会是一个无视杀师之仇的女子，“妙手摘星”的名头，从此便真的倒了。她想出宫，但她不敢用轻功冒险逃出宫去，她怕传说中大内侍卫的追杀，她怕皇城外深深的护城河，她怕这样死得莫名其妙，也怕连累苏璇一家。她想大大方方的走出宫去，她要官府中人与皇宫中人以为镇江苏家女儿参加了选秀，又出了宫，苏小姐便可以正经的出嫁；她还要江湖中人以为苏子规在镇江失踪，许久之后，才回到了明月洲。

        她想要的有些多，她怕得也有些多，所以，她不敢轻举妄动。

        苏子规望着漫天的星斗正出神，一片乌云被风吹来，遮挡了星子，再看不到那灿烂的群星，倒叫苏子归缓过神来。

        恍惚间，仿佛有一缕微不可闻的哭泣声传入耳中。苏子规定了定心神，大着胆子寻那哭泣声传来的方向缓步走去。

        苏子规顺着声音走到平日用饭的饭堂之后，远远只见一个女孩子在点火烧些什么，苏子规大着胆子走到近前，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焚化什么呢？若叫贵人们知道了，你可怎么好呢？”

        苏子规步履本就轻盈，再加上那个女孩子专心于自己手中要烧化的东西，直到苏子规说完这些话，方察觉被人发现了，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着苏子规，复又低下头，道：“怕什么?贵人们哪会看得到我呢？”苏子规觉得有些稀奇，取笑道：“那你不怕我去告诉贵人们么？”

        那女孩子道：“愿意去便去吧，莫说是到了明日，便是此刻，你豁出去不要命了，去回管事的们，再赶回来，这些纸灰也叫风吹散了。他们谁还会信你呢，只会恼你惊扰了他们的好睡。”

        苏子规心道：“正是要他们恼了才好呢。”遂一把抓住那女孩子的手腕，道：“我不管，你这就和我去前面回管事去。”说着，大步流星就往前走，未过几步，那女孩子便叫疼道：“喂，你松手，疼啊，你是听不懂我说的意思么？你去告，也会倒霉的。”

        苏子规停下脚步，戏笑道：“既然疼，就求我一求。”那女孩子将头一扭，低声吡道：“休想。”苏子规道：“那就一块去找管事去，小丫头，是我捉到你的把柄了，你还想反过来要挟我么？”

        那女孩子道：“好，我请你放了我。”苏子规觉得好笑，也不再勉强，松开手道：“好了，咱先把火收拾了。免得火星子叫风刮到哪儿去，再惹出什么事来，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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