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人花

主亭的花岗岩石桌上摆着九寿桃纹粉彩捧盒，内置八色细点。又有梅子青釉圆月茶盘，内放四只龙泉窑盖碗，只不见茶壶。

        正纳罕之际，桂花捧了一把竹报平安白瓷壶过来，里头泡着山竹马黛茶。

        青元执壶斟了两杯茶，对着宋时娴招手笑道：“姐姐过来吃果子。”说完，忍不住一阵腹诽，不是她要跟楚蓉学，实在是这吃果子放哪儿都好用。

        宋时娴怯生生地过了来，声如蚊呐：“多谢六姑娘。”

        青元心中一动，拿眼仔细打量宋时娴，歉然一笑：“我初到京都，见识短浅，尚不知姐姐如何称呼，诚望姐姐莫怪。”

        宋时娴立时涨红了脸，连忙摆手摇头，吞吞吐吐道：“是我……是我没说清楚……不怪六姑娘……”说完，又低了头，仍是没能自报家门。

        青元一面喝茶，一面用力回想，总算有了一点猜测，试探道：“可是宋家姐姐？”

        宋时娴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很快黯然下去，点头低声道：“我排行第四，闺名时娴。”

        宋家乃是开国四公之一的忠勇公府。与定国公府、敬国公府、英国公府不同的是，忠勇公府是郡公府，比国公府低一等。但是宋家出了个宋德妃，忠勇公府也跟着水涨船高。中宫无子，皇后认了宋德妃所生的七皇子为养子。今年正月里，今上下诏策立七皇子为太子。

        宋德妃乃现任忠勇公之妹，宋时娴则是忠勇公唯一的嫡女。姑姑是帝妃，表哥是太子，亲哥是世子，换作青元肯定得横着走，哪能这般模样。

        “哟，原来不是宋姐姐，是娴妹妹。我娘跟我提过，娴妹妹同我是一年生的，说我们两人年纪相仿，定然玩得来，让我多跟妹妹亲近亲近。”青元对着宋时娴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

        她生了一张娃娃脸，瞧着就惹人怜爱。声音轻清柔美，极易令人心生好感。

        宋时娴脸上的红色悉数褪去，微笑道：“元姐姐客气，是时娴该同姐姐亲近才是。我听说姐姐曾在云深书院进学，早就暗存结交之心。今日有缘相见，乃时娴之幸。”

        青元眉毛挑了挑。

        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嘛！

        江南学风浓厚，女子也可以上学堂进书院。京都这边流行闺学。两种方式各有优劣，没必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来。只不过人对于未知的事物，要么十分排斥，要么极力推崇，而宋时娴恰好属于后者。青元不得不把话说明白些，免得她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来。

        “这书院里教的东西，跟咱们在闺阁之中学的没什么两样。娴妹妹只盯着书院的书字，难免心存敬畏。像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家，那四书五经就算没能通读，定也粗粗地过了一遍。君子六艺，女子八雅。这琴棋书画，即便自个儿不想学，家里头也得逼着学。至于那诗酒花茶，谁会特特儿地去学，都不是凭着一日一月的积累，靠的全是潜移默化。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再有如妹妹这般出身的，骑射少不得也要学。更别说女工，德言容工，不问妹妹我也晓得，定然还没来得及拿笔，已经开始拿针。既然都学过，这书院去不去都是一样，在哪学不是学。我不如妹妹有定性，这才跑到外头去读书，不过是为着有人督促罢了。”

        说完，青元端起桌上的花果茶一饮而尽。

        “元姐姐会种花！能不能教教我？我有种番茄，就是种不好。”宋时娴脸上依然带着怯生生的表情，一双杏眼却变得亮晶晶的。

        青元颇有些无语，好容易才将口中的茶咽了下去。

        妹妹，敢情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见了一个“花”字。种花就种花，怎么扯上了种番茄！

        “我没种过番茄，怎么能够教你。这花是花，番茄是番茄，不可相提并论。”青元说了两句，见宋时娴眼里的光散了一大半，顿了顿又道，“我家里书多，你说说番茄哪里不好了，我回去翻翻书。”

        宋时娴的兴致又高涨起来，详细地说了一大通。其实也就一个问题，她种的番茄只开花不结果。

        聊了这好半天，青元大致摸清楚了宋时娴的性子。

        用一句话来说，这姑娘就是一朵娇花。还是长在悬崖边上的那一种，微风吹一吹都要抖三抖。遇上晴空万里，风华绝代；遇上微风细雨，梨花带雨；遇上狂风暴雨，玉碎珠沉。

        她对自己的性子应当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对人敬而远之。不惹风也不惹雨，自然也无风雨也无晴。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宋时娴才会寄情于田园。

        青元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与其在闺学里看青恩作妖，她宁愿回嘉荣居种番茄。

        脑袋一热，话已经脱口而出：“我有种灯笼果和金钱橘，娴妹妹有空过来看看。”

        宋时娴脸上红扑扑的，兴高采烈道：“元姐姐真厉害，什么都会种。”

        青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最后含糊地说了一句：“种着玩罢了，你也厉害。”

        诫子台那边忽然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众人纷纷击节叫好。

        左边马球场上，红方队员意气扬扬，一行五人高举鞠杖跑马示威，为首的少年正是楚蓉。

        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五颜六色的绣帕纷纷往场上飘去，旁的少年欣喜若狂，唯独楚蓉骇得往白梦筠身后躲。

        另一边的赛场同样迎来了尾声。

        暴风雨般的欢呼声过后，一截一截的花枝被抛向场中，身处风暴中心的楚莲安然自若，不为所动。

        他身穿红色骑装，头戴嵌宝紫金冠，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下，似有光芒万丈。

        青元忽然想，倘若五年前他没有离京，这京都第一美男之称还不知道花落谁家。

        青元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来一块鎏金怀表，定睛瞧了一瞧，温声道：“快到开宴的时辰了，咱们一道过去。”

        宋时娴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元姐姐出门都带表么？”

        青元赧然一笑：“从前在书院里养成的习惯，做了什么事花了多少时间，心里有个数也好。”

        其实是怕迟到，才去弄了这块表。

        宋时娴一脸仰慕：“我怎么就没想到，回去了我也跟着姐姐学。”

        世家小姐每天什么时辰做什么事，家里早有安排。到了时辰，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会提醒，哪里用得着自个儿带块表。好比方才，就算她不主动说离开，桂花也会上前来提醒。

        晚宴席面摆在八仙楼。

        八仙楼是一座五层小楼，翘角飞檐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一楼大厅搭了台子，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正面墙壁上镶嵌一副巨大的壁画，绘的是八仙野餐图。

        相传，八仙过海前曾在八仙山野餐。何仙姑见到那里山青水秀风光如画，就洒下了仙花种子，以图锦上添花。次年，八仙山开满八色鲜花，于是人们称此花为八仙花。

        八仙花，又名紫阳花、绣球花。

        一楼两边设有楼梯，男客走左边，女客走右边。二楼宴男客，三楼宴女客。青元上了二楼便发现，这二楼与一楼之间还有一个暗层，也就是说，八仙楼一共九层。

        三楼大厅袭地铺满彩毡，依旧不熏香，只在四角摆了十来盆玫瑰花，品种不一，颜色多样。

        上首设一主位，一座两桌两几，于西面设一副位，一座一桌一几。主位以下，两边各有十二张红漆戗金花卉纹宴桌，并十二条红漆春凳、十二张圆木小几。这二十四个座位的后排，摆了二十四张雕花圆月桌，每桌配四张绣墩并一张高几。

        公主府的侍女领着各人入座，容氏在左边第三席就座，青瑶和青元坐在后面的圆月桌。大太太玉氏、四太太小曾氏在右边第三席就座，青恩和青霖紧跟其后。

        不用对着青恩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少了青霖又无聊得紧。青元不痛快地晃悠着小腿，一眼瞥见青瑶不赞成的目光，赶紧端坐成小淑女。

        一阵响彻云霄的鞭炮声过后，宴席正式开始。

        姑娘家每人面前放有两个粉彩花卉漆食奁，内里各用五个盘盏盛着果品和佳肴，还有一个琉璃马蹄尊，内装樱桃酒酿，搭配一个琉璃酒杯。夫人们的桌上多一个食奁，多一壶葡萄酒酿。

        紫阳长公主自不消说，两张朱漆彩绘花鸟纹长桌摆得满满当当，时不时地给小辈们赐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容氏领着两个女儿上前敬酒，紫阳长公主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

        紫阳长公主指着青元，对容氏笑道：“你这个闺女啊，我真是越看越喜欢。本宫明儿接了她来住，不许舍不得。”

        容氏怔了一怔，随即陪笑道：“元姐儿性子欢脱，臣妇常常被她闹得头疼，哪里敢放她到外头去。”

        紫阳长公主含笑道：“活泼些才好，木肤美人又有什么意思。”

        青瑶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

        木槿花，又称为美人花。紫阳公主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容氏心底本就存着疑惑，听了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又添了几分猜测，只是眼下不宜计较这些。

        容氏轻咳了一声，端着笑脸道：“美人之美，各美其美。殿下见多了木肤美人，陡然见了个性子相反的，自然觉得有意思。这日子久了，定然又要念起木肤美人的端庄稳重来。”说着，自斟了一盏酒，继续道，“若论美人之最美，美不过国色天香，美不过金枝玉叶。臣妇再敬殿下一杯，恭祝殿下顺颂时宜，百事从欢。”

        紫阳长公主呵呵笑了起来：“永嘉侯夫人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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