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缔神
江积玉沉默半响，“老师因此遭而一蹶不振，连同渝州城厉鬼潮一事都不曾出手管过，但有没有想过，酿成此祸的是尔师爹——屠春。”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那裹着海棠糕的布帕，放到慧如面前，“天晋年二三往后的渝州城十年间，有一红衣于此城开了家铺子，并常常赠此怪味海棠糕，日往月来，遍乎全城人都烙上了锁魂咒。
老师，本可早日发觉。”
慧如闻言，伸出一只枯朽老手颤颤抖抖地过去，翻开折叠的布绢，鼻端只嗅到旧日余香。
那女声从往昔飘来，她的嗓音清冷，若雾隅终年不化的雪，冷冽又绵绵，其中又夹着些许无奈纵容，“我要做的是桃花糕，不是海棠糕，你洒那么多海棠花汁进来干什么？”
“海棠好吃啊，”那人油腔滑调，看着她发梢的那株海棠意味不明道，又冲旁边趴在书桌上束发纶巾，青山韦带的少年郎道，“慧如小徒怎么说？”
慧如翻着面前的经卷，瞥了眼面粉糊脸的一红一白的绝色夫妻。
那溪棠话虽带着不耐，手上动作却是未拦着他，而屠春又带着一副使坏神色，转过头，往他挑挑眉。
他重重吐了口气，言道：“师父你就宠着他吧！”
最后，他看着面前这一坨丑不拉几的桃花糕，对着袅袅腾烟抽了抽额角，闻到那股浓郁的海棠味，默默道：“师父，这真是桃花糕吗？”
闻言，溪棠那副波澜不惊的冷面上泛起丝丝涟漪。
她微微垂头，长长地沉吟了会，一边的屠春撩起红袍利落地坐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下颌，指了指那碟糕点。他平日言话极其懒散，如今却一字一句强调道：“这是海棠糕。”
慧如把书卷收好放置旁边，探究地抬头看向溪棠。
溪棠朱唇抿成一条细线，玉容般的脸上还沾着些许面粉，一言难尽道：“徒弟，要不就把它当成海棠糕吧？”
慧如没说话，往屠春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眼前这人给师父下了什么迷魂药，他师父溪棠仙子素来是个严苛冷情冷性，循规蹈矩的，自遇上了屠春，她的那些规矩就日渐被破。
譬如溪棠的物件，必定要摆放得规规矩矩，若有毫寸偏差，就能闹得她心神不宁整日，而他这个当徒弟的，自然也沾染了些。
可自屠春一来，师徒俩那强迫症再严重，也给整没了。
如今这雀都仙府，是跟屠春那头碎发乱翘，跟狼尾巴似的长发一样乱糟糟的。
但偏偏就是很几把怪异，明明周围乱得跟垃圾堆似的，他们却总能轻而易举的，从这坨杂物里掏出想要的东西来。
不过师父对他着了迷，慧如这个当徒弟的也不好说，一口海棠味的桃花糕塞入喉，把他的辛酸老泪也给吞了下去。
再接过那不着调师爹递过来的水，他不堪其忧地想到——
这哪里是海棠味的桃花糕，是桃花味的海棠糕吧！
江积玉见慧如神不守舍的模样，心底已有断绝，便告退回了雀都仙府。
屠春未死一事他尚不关心，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因噬魂咒的原因，司无镜手里握着云念的命。
他站在府门前神色晦暗。
若她狠下心杀了梁秋仪，又何苦来此一遭？
而七日后……
他冷笑着退开桃木门，冷眼静看趴在窗棂前发呆，眼蒙白帛的云念。
她循着动静看过来，挂着笑意起身，柔声道：“夫子。”
云念走得快，特地让脚上的链子发出脆声嗡响，似在提醒他什么，却极其温顺地扑进他怀里。
表面瞧着挺乖，实际上力气大得很，活似一头见了红帷的牛，往他身上撞，直接把门给“啪”地撞关上了，言行举止瞧不出错，但“记仇报复”四字明摆摆地能让人感受到。
“想来最近把夫人喂得挺饱，”江积玉被她这一撞，后退了几步，紧贴桃木门，抬手轻搂她的腰肢，意味不明道，“生龙活虎，力大如牛。”
云念从他话里咂摸出一丝不对来，深觉他话里有话，赶忙切盼道：“方从话本里学的，此招名唤壁咚，听闻用以哄夫百试百灵。”
话都说得那么直白了，他还不高兴就是不给她面子了，他只好不情不愿道：“此招咚于软处会更好。”
言即放开对她的禁锢，往桌案旁走去坐下。
云念听着他的话就觉得腿根酸痛，瞅他那双红玛瑙般莹亮红眸，丧着张脸坐到他旁边。
都说夫妻不吵隔夜架，云念觉得和江积玉更是吵不得，和他吵架只会是给自己找麻烦。
尤其是他如今为鬼身，爱恨嗔痴暴烈，平日里生气，却总是温润不显，现下却常常对她冷言冷语，还给她囚住了，着实让人头大。
她对江积玉眼下情况多有体谅，心态也素来平和，但也架不住他这般霸道，本是好声跟他打着商量，活动范围是此株桃木，结果他轻笑一声，云念就只得在此屋发霉了。
她默默往热水里丢了几粒枸杞和几朵枯菊，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又往热水丢了几颗冰糖，泡了会，倒入杯盏端过去。
江积玉微微敛眉，把她蒙眼的白帛解了下来，见她茫然不解看向自己，手上动作一顿，把那盏茶推了过去，轻声道：“都是护眼的药材，你喝吧。”
云念听着他这番莫名的言语，心下泛起困顿，却又点头应下，轻抿了口，又小声地哼哼润了润嗓，讨俏道：“夫子~”
江积玉稍稍眯眼，不答。
“我已经三天没见着哥哥了。”云念搬挪凳子凑过去，“团儿我也想见见她。”
“嗯。”
云念顿时阒然，咕哝道：“积玉第二世就是这样绑着我的么？”
“不是。”江积玉冷声道。
云念抬首，见他危险地勾起唇角，低沉道：“夫人第二世只有我，用不着链锁。”
她眼皮猛然一跳。
可她总不能让孟婆搁窗台跟她聊天，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已与夫君结契，珠碧联合，怎么也不会散的，夫君如今是在担忧什么？再说了，我也没想着跑出去，就是想让人来陪我聊聊天……”
“和谁聊？”江积玉淡淡道。
居然还不松口？
这软的不吃，那她只能来更软的了！
云念琢磨片刻，细如葱白的手便搭上了江积玉的肩，人也顺势躺过去，鼻息热雾片洒喉结，细声道：“白日与友聊，夜里和夫子聊。”
江积玉抬起眼皮凉凉瞭了她一眼，红眸流光暗闪，“又是话本学的？”
“自己琢磨的，”云念认真补充道，“真心的。”
“你是真心想逃出去。”江积玉毫不犹豫揭穿她，又自嘲笑一声，“第二世纵你身边只有我，也是想逃。”
云念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嘴角，窥见他那抑制不住而暴戾泛出的几丝鬼雾，蔼然言道：“那我第二世当真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违逆夫子！”
言罢，便抬手打向自己的手心。
江积玉迅速握住，细手便拍到了他修明的手背，云念抬头，对他宛然一笑，素指顺着掌缝扣进去，十指相扣，“我不跑，就是想找人陪我说说话。”
江积玉将她细嫩的素脸尽收眼底，唇瓣微颤，轻吻那紧阖的眼帘，闷闷“嗯”一声，又沉哑着声，带着微末的祈求，“云聚雪，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云念一愣，奇怪道：“我在看着你啊？”
言即，又抬起手想触及自己的眼，却被江积玉拦了下来。
他牢牢抿唇，紧攥素手，“没什么，往后你可唤人来陪你。”
千歹万歹可算让江积玉松了禁制，让孟婆虹得以进屋子。
孟婆虹被无忌喊过来，途中还听他叨叨了一顿江积玉那番惨无人道的行径，本想着也出格不到哪去，结果一进屋就觑见了云念脚上那条润质绵长的玉索。
到底是三百年不出地府，她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忍不住对着那条玉索咂砸嘴，也难怪云念自己不找过来。
她还以为云念不愿碎魂登神了呢，不过如今鬼仙现世，云念便是不想登，她宁死也要寻个法子把她供奉成神。
她坐到云念对面，懒洋洋撑起头，对着她眼上那条白帛犹疑道：“你眼睛好端端的蒙上白帛干嘛？”
云念给她倒上热茶，思忖道：“积玉让我绑的，他说是透视鲛纱。”
虹闻言蹙起眉头，心道：“天下珍宝地府皆有，什么时候多了个我不知道的透视鲛纱。”又伸手过去，将白帛扯下来，言道：“张开眼看我。”
“我不是一直睁着眼吗？”云念莫名道，抬手摸到自己紧阖的眼，身形一僵。
虹俯身过去，掀起她的眼皮，登即被吓得头脑发昏，眶里空空漆黑一片着实骇人，心鼓狂跳不止，哑声问道：“你的神像真身是不是缺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还没化出过真身。”云念说着，暗地较劲，没一会便倏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尊白玉神像，愣愣地矗在凳上。
虹拿起来细细端详，果不其然两眼空荡，但这神像的模样倒是跟云念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散发的气质也如她本身那般柔和净透，也不知是谁如此鬼斧神工造出了这尊神像。
她轻点神像额心，示意云念换回来，凝神思量数息，“万年前的事你不记得了，而你的眼睛去了何处，亦无人了解。我继任地府孟婆不到五百年，对此事一知半解，眼下我要送你入故时幻境，归来后你得把缔神方法告知于我。”
“天地间仅我一尊神像了吗？”云念悄然问道。
“便是有其他神像又如何？”虹面色一凛，睨眼道，“不都是为了缔神而雕出来的神像？”
云念垂眸缄口不言。
她站起身，扯下脖间那粒偌大的红珠，悬置于空，冷声道：“云仙子，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那粒红珠骤然在她们眼前放大，落地化为人般高的水镜，可镜框却镶着无数只眼睛。
那些眼睛皆活动自若，有的半眯，有的瞪眼，有的紧闭，每只眼睛都形状各异，有些瞧着还是一对的。它们的瞳孔红似胭脂般惑人，抬帘看过来，清晰地映出云念纤姿。
云念对上这些眼睛，心神蓦滞，颤唇退开几步，喑哑着声，“这是什么？”
“溯世镜。”虹走过去，伸手抚着那些眼，哀声道，“没有人能回到过去，但故往却有迹可循。
一万年，四百五十三任孟婆，每当她们重新拾起凡间仁爱奔入轮回前，都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构成溯世镜。
这九百零六只红瞳眸眼，每只都循着现世足迹构建最初的往昔。”
她发亮潋滟的红眸也跟着那九百零六只眼，朝云念看过来，“这是你的命，也是我们的命……”
那一双双眼看过来，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云念声音微微发抖，“我知道了……”
“我成神便是了……”
她咬牙说着，缓缓步入镜中。
待最后席紫裳衣角没入其中，虹蹲下身捡起那根玉索，方盘算着该怎么弄断，便听到一声“吱呀”——
那是桃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遽然，一股磅礴滔天的鬼气朝她狂袭奔来，让她轰然撞至身后木墙，闹得这条枝杈都哗然巨震，桃花如雨纷落。
她艰难地咽下肆涌上来的猩血，未等她继续动作，江积玉的束月剑已横于她脖间。
只见那人温润的面上净是寒渊冷意，靓人的桃花眼半眯，嘲弄从他唇齿间溢出，“好一个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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