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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荷叶钵(七)


不过这一回,顾妧也不算白白付出一场。

        她想将肉脯呈上践行宴,却迟迟想不到好的烹饪手法。毕竟小小一段肉脯,既要表明天子与将士同甘共苦,又要彰显帝王无上殊贵,实非易事。

        眼下姚年贞、姜越岚俱在,顾妧索性敞开心扉向二人求助。

        姜越岚一听,心中默叹,她到底从哪儿揽来这些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值此关头,作那壁上观不好嘛。只是毕竟欠她一个人情,姜越岚收起了泼冷水的心。

        “如今邺城酒肆时兴金箔入食,妹妹可有考虑。”姚年贞率先出了个主意。

        “倒也想过,只是金箔奢靡,似是偏离了本心。”

        “那取些红绿果子做点酸甜口的酱汁淋上,如何?”说完,姜越岚自个儿否了自个儿,“好吃肯定是好吃的,但未免太过寻常。”

        几个回合下来,仍未寻到合意的法子。

        瞧着眼前弥漫的水汽,姜越岚突然想起今日乡间偶遇的那人,若他在就好了。

        “罢了,你们莫要跟着我一道为难。”顾妧说完这话,胸中仍似揣着一口气,呼也不是,吐也不是。

        就连对她有所芥蒂的姜越岚都心生不忍,安慰道:“总会有法子的,三个臭皮匠尚能抵一个诸葛亮。”

        于是乎,姜越岚与姚年贞不知不觉竟也卷入了这件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所幸成品嘛,色、香、味、意,勉勉强强算是上乘。

        到了践行宴这日,天气难得回暖。

        如焰如火的太阳此刻正镶在宫门的正中,它徐徐地落,将小小宫门撑满了红光,直至撑不住了,便氲上浪形的飞檐,绵延一片。

        真不愧是太常大人掐断了手指才掐出的良辰吉日。

        眼下虽未至帖子上的时辰,宫门前却已聚了好些朝中大臣、命妇贵女。人多,倒也不杂乱,个个循规蹈矩,轻声轻气,绝不敢有半点造次。

        很快,里殿的公公们举着六角宫灯来迎人了,他们的手向东摆摆,再向西摆摆,便分出几列队伍。待逐一核了名册,才将人领去宫内。

        姜越岚与阿娘同坐一轿,她们今日到得晚了,只好排在队尾。姜越岚昂起头,瞧着前头珠翠攒动,只觉得众人可爱,好似一条条满怀憧憬要过龙门的鲤鱼。

        只是很快她便没了心思。

        这一路红墙黄瓦,画栋雕梁,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愈往深走,愈能体悟私塾先生所讲的“前卑、中壮、后崇”的宫廷秩序。再者,当今陛下痴迷佛道,好几处都请了庇护佛,那佛前燃有荧白长明灯,灯光圣崇,不得亵玩。

        莫名地,连杂念都不敢生。

        直至众人落座,舞乐起,那份压迫之感才渐渐消融。

        今夜践行乃大场面,有曲绵绵,有舞翩翩,鼓瑟吹笙,旨酒美馔,凡居邺城的皇子、公主皆有上座,朝中大臣、命妇贵女多在受邀之列,一时热闹得便连天下星星都似多了几颗。

        酒才过了一巡,三殿下便敲起白玉杯,朗声颂道:“君子有酒,旨且多,多且旨,旨且有啊。”三殿下钟情于酒,以酒为乐,以酒会友,甚至要求名下田庄只能种酿酒的作物。如此嗜酒成性,这身材难免就与酒桶相仿。

        他母妃斜眼瞪了瞪他,他倒好,笑眯眯地又为自己添了一杯。

        如此对比,坐于他右手边的六殿下就更显得眉眼清秀,甚至有点秀色可餐了。

        姚年贞一转头,便瞧见姜越岚嘴角的娇羞。她一眼识破,将本要夹给姜越岚的枣泥水晶糕又夹了回来:“看来有人已经饱了。”

        “你哪会懂,我这是看一眼少一眼。”姜越岚将那块枣泥水晶糕夺了回来。整整一块甜食入腹,却还是解不了心上愁。

        “唉,若相思太苦,我该怎么办呀。”说罢,姜越岚搁了筷,目光恍恍地望向台上舞女。

        姚年贞最是了解她,躲在扇后凉凉道:“你瞧着可不像是会受相思苦的人。不过你演得倒是不错,上了戏台说不定还能谋到喝彩。”

        姜越岚丢给她一个白眼,继续赏她的舞。

        咦,这些舞女作甚么要个个手绕七彩大宽绸,绕得天地一片梦境,绕得她都瞧不着六哥哥了。

        好不容易等到绸缎散开,姜越岚凝着一双眼就往六殿下脸上盯。

        巧了,他竟也候着她!

        眸光相对,姜越岚又惊又羞,立马偏过头,强咬着嘴唇才没有让笑意蔓到耳后跟。

        她战战兢兢再抬眼,他仍在,她便再躲、再抬,三番几次,终是不敢与他较劲了。

        低着脑袋的姜越岚灵光一闪,重拾了筷子,特地在某一碟上顿了顿。

        这一碟正是顾妧同她们一道做的肉脯。

        她们那日思来想去,最后从民间讨来百家米,煮熟后压成米块,再切成片,与肉脯层层叠加,烧小火煎至六面焦黄。既可果腹,又不失精致繁复。

        “回陛下,取的正是‘军民同心’之意。”远处,顾妧正在向陛下讲这道肉脯米饼的含义。

        “好一个‘军民同心’!”看来这肉脯颇得圣心,陛下自个儿尝完,又替皇后娘娘夹了一块,“皇后,你也品品。”

        皇后娘娘抿了一口,待肉脯米饼融于舌尖,才意味深长地看向了顾妧:“不愧是黄门侍郎家的娘子。”

        皇后娘娘今日戴了顶花树冠,冠有十二树,集金、玉、珠、璃十余种宝石,或掐丝、或镶嵌、或锤揲、或鎏空,可谓是一树花开满城灿灿。

        她眼波横转,仍逗留在顾妧身上,神态轻盈,教人看不出她项上几多沉重。

        “你样样事情都做得好,我都不晓得如何赏你了。”说罢,皇后娘娘徐徐转向贵妃娘娘,“妹妹素来疼黄门侍郎家的娘子,此刻可有好主意。”

        许是这宫中只能有一人极尽华美骄矜,贵妃娘娘难得着了一身灰灰绿绿,粉黛轻扑,便是一双丹凤眼都垂了点温婉气质:“皇后真是折煞了臣妾,臣妾一个愚昧人,想不出好主意的。只晓得这肉脯米饼确实好吃,非心诚之人难以制成。”

        “心诚难得,慧心就更难得。”

        一个赏罢了,似绣球在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间抛来抛去。陛下听了几个回合,厌了,冲一旁的贴身公公使了个眼色,而后褪下手中佛珠递给了他。

        “既然皇后称你有慧心,不如就由你代为打磨这串佛珠吧。”

        这赏太重,顾妧双手交拜在地,不敢轻易接过:“妧儿只愿军民与陛下齐心,佑我大齐将士得胜归来。”

        ”枉费皇后娘娘夸你有慧心,这便犯起傻。”贵妃娘娘一记眼神飘向陛下,得了应允,便敛着姿态起身向前,亲自将佛珠送到了顾妧掌心,“好生养着,莫要辜负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厚爱。”

        姜越岚与姚年贞的坐席离陛下和娘娘们太远,不过多少也能猜出顾妧因这肉脯米饼受了赏赐。

        “贞姐姐,咱们又替人做嫁衣了呢。”姜越岚撑着脑袋,掩面打了个呵欠。这舞甚美、这曲甚妙,但来来去去都是一个意思,无趣得很。

        姚年贞倒是兴致不错,指尖晃动,随舞乐起伏着:“听你口气,事不关己?”

        “嫁衣是虚的。”姜越岚才没有放在心上。

        姚年贞哼了两句唱词,接下话茬:“那肉脯米饼也是虚的。”

        两人心意相通,皆以为顾妧可怜,此刻受这最尊贵的荣华,来日无人处就要受天下至难。

        在姜越岚眼皮耷落前,传来熟悉的击鼓捶鸣。

        又是《苏摩遮》,又是苏澈!

        他立于最前,身后跟一群男男女女,女披流朱纱,男的则半敞胸膛,腰间系鼓。与乞寒宴那日不同,他们卸了兽首面具,转而取各色花汁将面容绘成飞禽野兽。

        一声鼓,一声吼,齐踏步,势如劲军。

        苏澈猛一扬手,他臂上那条半是墨色半是血色的狼毛,便双双击于鼓上。

        亲眼目睹了几回,姜越岚算是探出这《苏摩遮》的魅力,看似回回变幻无迹可寻,却是万变不离其宗。

        她怕被吸引,收起了注目,好奇地环顾起八方看台。

        应该又不应该,人人脸上皆有笑颜。尤其是二殿下,好似几日前大义灭亲、血溅脸庞的并不是他。

        翌日送军出征,姜越岚特意起了个早,发髻盘了好几个样式,衣裙换了又换。

        身旁的潮音伺候她穿了脱、脱了穿,略烦躁地怨了句:“姑娘如此看重今日一别,怎不未雨绸缪早拿主意。”

        “你个没开智的丫头!我不同你计较。”不过时辰确实紧凑,姜越岚虽不十分称心,也只好留下这身铃兰飞雪。

        百宁一边替姜越岚顺着领子的褶皱,一边替潮音解惑:“此番出征,归期未定,姑娘是怕六殿下日后思念她时,记不起她美过西施。”

        “百宁姐姐!”姜越岚气得重重合上了妆奁,她不甘被戳穿,盯着百宁道,“百宁姐姐这么懂我,莫不是也入了情网!”

        “孺子难教。”百宁摇着头叹了一声,她退至一旁,问姜越岚,“姑娘,您今日身穿铃兰,可知铃兰何意?”

        “铃兰,又称芝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百宁姐姐,我挑的我又怎会不知其意。”不等百宁继续费口舌教导,姜越岚已经滑头地抢占先机,“那百宁姐姐可知,铃兰全株有毒,不仅如此,入秋后它还能结出诱人浆果,且毒性更胜一筹呢。“她故意吓唬百宁,一时眉峰耸立,眉尾上挑,眼眸带冰,眼下凝雪,好不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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