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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两心二十四


《殊途二十四》

        过了端午,有一阵梅雨天气。每逢这个时节,雨就下个不停,淅淅沥沥,早一阵晚一阵,太阳钻出云头来照一照,树上青翠的叶子,照旧淌着清透的水滴。

        墨兰一只纤纤手,漏接屋檐黄梅雨。

        微凉的水珠一声脆响滴在手指上,溜溜地一条线滚下去。有些水珠沿着柔白的侧边直接滴漏了。它似乎不那么纯粹,白透的珠子里混浊着一丝丝墨渍,啪嗒摔在地洼里,溅出一朵八瓣的花。

        涟漪皱起,沉沦其中。

        梅季的雨不停歇,屋檐下的水珠不断滚溜在纤细的手指上,墨兰指头的一块乌黑始终无法冲淡----那是一块笔墨压下来的痕迹。

        【姑娘小心凉。】云栽仍唤着旧日称呼,她拉回那只搁在外面接雨的手,用自己的帕子好好擦一擦,【您练字归练字,怎么又玩起雨来】

        一半嗔责的语气,墨兰看她竖起的双眉,像一根硬木头。即使这边擦着手,一边也不停嘴数落,说得这南边天气反复无常,惹得病了可如何如何是好?那模样,墨兰看着,倒是一个大丫鬟的风范了。

        云栽眼一抬,不知她盯着自己笑什么,帕子在她手上的印处拭了几遍,发现抹不去,眉头微微发拧,转头扫了一眼书案,【姑娘的字够好了,怎依旧天天练】在盛家,五姑娘六姑娘哪一个也比不上,往大话里讲,三公子的字也未必及得上。

        白色的笔洗里放着一枝兼毫笔,浓浓的墨汁晕开来,那颜色衬托得案上纸页更加萱□□尺压着,仍在湿润的微风中哗啦哗啦,上面横横竖竖的写了不少字。

        墨兰低头一笑,说到书法上的妙处,她知道云栽不能明白。她的字在盛家几个姑娘中拔尖,可盛家何其小,而天下若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今她见过了盛家外的天地,又怎会再拘困自己,只于一亩三分地汲营。

        想必赵怀遐也是这般想法,不然何来他送的笔墨纸砚?

        她的笑容温柔,脱开云栽的帕子,在云栽迷惑的目光中,她说,【张子有超俗绝世之才,仍夕惕不息,仄不暇食。你可知这位大家练到何等程度?】墨兰一缓三慢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瞬小丫鬟才往案上一坐,见云栽想了一想摇摇头,墨兰挽着衣袖拿起笔洗里的兼毫笔,往边沿刮去笔尖的水,耐心地说,【是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出血,犹不休辍也。】

        她说得语重深深。

        长嫂送的画,赵怀遐的笔,她的心,无一不是说她不该困于小小天地。天下女子遵于传统而恪守一身的好规矩,有为女的孝道、有为妻的贤道、有为媳的敬道,她们习闺阁表榜第一的女红,学后宅一生受用不尽的管家之道。她们生儿育女,百般辛苦,最终春晖渐逝,只如一朵花凋落了,不再叫人惦记。

        真真浮萍柳絮也,没了就没了。

        她不能够如此,她要偏偏不。书法有魂有骨、诗词有万物难以言说之美好,人世徒留的规矩,是该给它冲破的。她要的是不仅仅‘如此’,不仅仅是一个女子的一生,她还想要自己的人生。

        如果她们都是一株兰花,她盛墨兰也只做天下独一无二的兰花。

        做她们抬头仰望的那朵。

        做她们想要成为的那朵。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她盛墨兰希望并世无双。

        云栽眉头直皱,听到刮呀折呀几个字,便也明白了其中人的艰苦毅力。见墨兰执笔来写字,云栽便动手去砚墨,她还有一问,【可是姑娘,这位是大家先生,您也要把自己练成先生?】

        这话说得颇有点匪夷所思,纵然墨兰想自己的书法练得有章有法,但成为一方大家的念头从未细细想过,只因这里头的学问,她穷极一生也未能尽矣。

        不过她一笑,嫣嫣娇美,莹亮的柔眸闪着几分清傲,【有何不可?】

        那云栽又有疑问了。

        【姑娘,自来有学生才能成的先生哦】她抿嘴一笑,【您的学生在哪儿呢?】

        【好哇,搁这笑我呢】

        她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老天可怜见地,竟停了淅淅沥沥的雨。地上的水洼漾着一片冷丝丝的青意。有一双沾了泥的鞋自墙角处走出,月芷挎着篮子来到下厢房,裙面碰到水洼沾到一片湿意,裙边带了土,惹上了尘埃。

        【月芷姑娘】李春年从转角出来,碰见她站在屋门下,与她拱了手,【是找领头?他又去了驿站】

        李承鄞长相俊美,加之拒人千里的冷漠,格外独得少女们青睐。

        月芷自然知道,她一笑,笑李春年的误会。褪下手中的篮子,交给他,【给你的。】这几月来,无论是护送,还是奶奶去吴家,亦或是晚上打灯,月芷都烦他帮的忙。

        李春年突然赧了脸,呐呐道,【对不起了】他为自己先入为主的念头给人姑娘倒了一歉。

        月芷摇摇头,她走到栏杆处,拿帕子扫了一扫杆子,坐了上去道,【这些糕是多谢你的。尽可放心,公子与奶奶并不会介意。】她见李春年不吃,以为他顾忌自己是公子屋的丫鬟而有所不敢。

        李春年拿着篮子,低头解下自己腰间的刀,把它靠在门上,他仍有距离地隔开一段站在一侧,嘴里说话,【公子瞧着比从前大好了,这段时日我跟着,四公子不停歇可走得上两刻钟。】

        他二人若说些话,来来去去便也就这些琐碎事儿,可他二人聊着,生觉有趣,寻常的一字一词,日日说,也是高兴。

        月芷也回道,【是如此,杜玉给奶奶送茶去了,她也是这般同我说的话。】侧首看了李春年一眼,笑道,【公子身体不仅略好些,性子也柔和了许多,怕都是因奶奶的缘故。】

        她和杜玉偶有跟前当差,所知所觉虽不如魏易深,但从言词神色中,莫不感受甚深。往日若有一处做得错了,旦教公子知晓瞧在眼里,冷言之事是少不得的。

        可自五月来,她们稍有遗漏错处,公子每每话到嘴边,婉转着,竟减了□□分雪意。盖因暮春那一晚,她挨公子一记冷眼冷斥时,奶奶拦了一遭,从来没人敢求情,没人敢拦的公子,给奶奶嗔怪地说了一句------你吓着她们了。

        当时她跪着,除了心惊还是心惊,一是对公子、二是对奶奶。如今想起来她被奶奶拉起来的一幕,仍是不可思议。

        【先成家、后立业。老人常说人成了亲,人也长大懂事了。】李春年虚虚望向月芷,并不看在人脸上。手上挎着的篮子,装着一点心意也装着他,尚都不能见人。

        话很是囫囵,仿佛人在此中的微妙改变,都被它一句所统括了。那些改变,不存在为谁,只成全了它的世俗之语。

        梅雨季过后,夏荷开得颓败,七夕渐临渐近。

        【你看,这是防风,可采用来退热。】那一株长着尖尖的叶,茎枝四散,阿梅指给墨兰辨认,手指往前一伸,再是一物,【那是柴胡,长得锯齿圆叶的是薄荷,我们给你夫君用的是黄芪,帮他固气益元。】

        一团苦药的气味塞在喉咙里,墨兰用娟子掩在鼻下,阿梅的脸忽然转了过来,极俏丽的脸上有一丝打趣的笑,她扯下墨兰的娟子,往身后一藏,墨兰见手中空了,轻轻啊了一声,嗔意十足地去抢。

        青碧的绿荫洒落下来,日光点在叶片上,一抹白雪栖在枝丫上。

        那两道轻飘飘的纤细身影,如蜻蜓点水,又如花丛飞蝶,裙子涟漪,翩翩似舞,下一瞬撞在一块儿,两人是一人,不见分离。

        中庭女子的笑声是丝丝软绵绵的甜意,赵怀遐不仅入了耳,站在窗台边的他,眼底尽收。人心不可控的东西有多种,嫉妒心是其中一样,他靠近窗台,在墨兰似乳燕投林的一刹,手指覆上窗柩,不可抗拒而高昂的心绪在一双手指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黄立青不是个好人,他的偏爱是不辩是非黑白,只对人、对所钟爱之物。当他看见这一幕,嘴边有一撇冷笑,眼睛溜在赵怀遐的身上,他特意往前站了身躯,和赵怀遐持平。

        宛如两只动物的较量。

        【阿每】他张口只唤了一声,一朵花忽又成了两朵,阿每好好地转过来,【不要只顾着玩,药草好好收进去。】

        他好像训斥不懂事的小姑娘,口吻拿捏得很好。语气里有一扇门,《道德经》里有一句玄之又玄,配他师徒正是合适。

        黄立青的药庐,不止赵怀遐一位病人。平日里,不远万里求医者也是有的,可今年的七月不同,来的一对母子去年年底正巧来过。黄立青像个阎王,生死簿的阳寿一笔勾尽。

        女人一身麻布粗衣,头上扎着条蓝巾,她的眉眼比一般人多像花些,模样还是好的,可颜色逢上吹晒,开始打皱,每条线纹里浸了黄连,已是昨日的美好了。

        墨兰自己来送的箪食,那女人带来的孩子瘦弱,似一片薄云,嫩柳似的肩膀垂塌下来,看起来不到十岁。他趁着里面的人在说话时,不敢见太阳般缩在门边儿凑着,张着一双想出去的眼睛。

        同小孩的脸色相比,漆成褐色的门板,非但不是死木一根,倒是病树床头万木春。

        墨兰看着他,看不清小孩的脸色,只望到他白白的唇。心里想,如果他说话了,或许是迟开的一朵栀子花。

        一只手突然横伸了过来,薄纱的手袖拂到赵怀遐的脸上,他一怔,退得猝不及防,再转头时,那只脂玉皓腕已入了食盒里。当着他的面,拿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糕。

        他的糕不应该少一块。

        赵怀遐想回头去望,仅仅是想了,他默默地嚼下筷头的一口菜,一时尝到了天崩地裂之感,本该清甜的味道,迸出巨大怀且无法逃脱的苦意在一瞬袭来。

        长筷入木盘里,夹起一片切成青色的瓜片看了又看,从波状的边沿勉强看出,那不是夏日的黄瓜,那是像它的孪生兄弟,一样在七月长大的苦瓜。

        赵怀遐搁下筷子,望着摆着的饭菜,忽然有一种无奈。在身侧人渐渐走远,只在眼梢处留下轻薄的蓝色虚影时,他脸上浮起笑,浅浅淡淡,又重新端起碗筷。

        【你几岁?】墨兰弯下身子,露出她平生最大的好意。【吃么?】

        她递过去的糕算不上多好看,毕竟这才试做了三回,周边的木槿花差不多全给杜玉她们撸秃噜了。她照着吴氏的法子,摘去花心,只留下花瓣调入其中。

        孩子很怯,面对生人,藏不住退缩。他朝门里矮了几分,眼睛留在糕上,很快又弱弱地垂下。

        云栽护墨兰的紧,见那孩子面色不好。虽有怜悯可惜,却也怕有什么不好易传染的病。黄立青什么也没说过,可云栽仍有这一面的担忧。她主动从墨兰手上拿走那块糕,用娟子一卷,往那孩子面前轻轻一递。

        孩子扭头跑走了,屋里是黑的,他一脚跑进黑暗里。

        墨兰看罢,嗔了云栽一句,【瞧你,吓到了他】

        云栽很是委屈,【奴婢也笑着,又没有凶神恶煞】

        墨兰掩唇一笑,她在云栽手上瞄了一眼,想那孩子的瘦弱,心中可怜,【等会儿你再拣几块糕一并送进去。】

        这端好好用饭的赵怀遐,一心一意吃着苦瓜,尚未食甜,那边墨兰做下的主令他平白又少去几样糕。

        本该一块不少,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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