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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两心十五


《两心十五》

        黄立青属于说一不二的性子,去晚了,过了时辰,他说不定连治也不愿治了。

        约莫十里的路。从南圃到药庐,昨日赵怀遐可以说走了一天,这还只是算去的时间。天刚刚蒙蒙,山下公鸡打鸣,一会儿,南圃的下厢房亮起烛光。魏易起身了,他先来到灶房,婆子们比他们起的还早,此刻锅上热水已烧好。

        杜玉梳理好自己,携了云栽一同前来,与魏易正好碰上。这些日子几人都有些累,又碰到个不说治不治的大夫,心里担忧着事,并不多闲话。

        春日的早间,冷幽幽的,丝丝的寒意钻在胳膊上,她们吸一口,肺里凉透一半儿。

        云栽跟着杜玉,站在主屋门外,盯着面巾心里犯嘀咕,不知姑娘跟不跟着起天这样早,姑娘在家从没这个时辰起来过,唯一一回,还是出嫁的时候

        魏易在门上敲了两响,给杜玉她们打个手势让她们再等等,自己则蹑着手脚进去,摸着黑点燃蜡烛。他拿起烛台,用手护着,搁在圆桌上。

        脚踏下两双一大一小的鞋,床纬四周罩得严密。

        魏易来到床帐前,他吸一口气,小肚子往内收,蹑着声儿唤赵怀遐。三两声唤过后,赵怀遐才睁开沉沉的眼,瞧见帐子上映衬的烛火,他捏了捏鼻梁,身上疲乏得很,也困倦不已,仍撑着坐起身子。

        只是这一动,再不愿,也惊醒一旁睡着的墨兰。

        咝咝两声,被褥滑动,她转过身,睡眼朦胧睁出一隙,望见赵怀遐在帐子里独自穿衣,眼皮一耷拉差点又睡过去,再一看时,身旁人留了一道影在帐子上。

        她抱着被子,模模糊糊,【几时了,这么早?】

        是这沉默中的一声响。

        魏易替着套长裳,手在肩上整理抚平,听了话,不知自己该不该答,原垂着的眼睛,这时有意往赵怀遐的侧脸去瞧。

        【天刚亮你可多睡会儿】

        赵怀遐答罢,这里头藏着的、轻易透出来的关怀令魏易一笑。他整了衣裳下摆,又扶着赵怀遐坐到凳子上,套起靴子。

        帐子里又冒了一声细语,【要这么早去?】

        杜玉她们捧了水盆进来,烛火一晃,赵怀遐黑幽的眸子睇在魏易身上,魏易一愣,旋即意会过来,【回奶奶话,这黄大夫脾气怪,咱们早去比迟去的好,惹他生气,亏得还是咱们,到时撩挑子不治了,可上哪儿说去。公子想,不如顺着别人也是方便自己,咱们这才早起来,您说是不是?】

        答完话,回首一望,赵怀遐冷直地瞪着他,魏易心里发毛,寻思,这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要挨这一记冷眼?他纳罕又不明,手上操持得更勤快,须臾,伺候赵怀遐梳洗好了。

        云栽趁着手上闲,撩着帐子一角,往里瞥过一眼,看墨兰拥着被子睡得好好的,便随心笑了,扭头与杜玉轻嘘了一声。

        魏易方恍然,公子是在这埋怨他说话多,吵着了。

        他扶着赵怀遐出去院子,嘴上侃道,【公子您这心,偶尔也跟针管样的细呐。】他脸上笑嘻嘻。

        赵怀遐的心思被点破,立时变了一样脸,平日淡淡的脸此刻浮出零星风轻的笑,【我看你这嘴,长你身上也是多余。】

        似笑非笑起来的模样,比这春日的早间还要冷。

        魏易嘿嘿一声,有些怕他,有些讨好。原以为又是多嘴两个字丢他,今日竟说了这么多他在心里数了数,有十三个字

        【公子,您心情不错?】他小心翼翼,又不怕死的再问。

        【多嘴。】

        得,魏易心里明白了,是他太多嘴。

        天渐渐亮了,山顶一层轻薄的白雾。它到的早,赵怀遐看见了,走得也快,初日一升,散的无法挽留,墨兰起身后,只有山峰一片蒙上的绿意。春日照了一角,那一块有更早的温暖。

        【奴婢看昨日的糕并不好。】

        桌上摆着一列昨日的糕,却与馒头并无二致。面团发酵,切得小小一块,用家有的红豆煮熟压成泥,放了少数蔗糖,混搅成豆沙,一个小块里取一点豆沙,上蒸笼蒸熟。

        不知是不是面没揉好,蒸出的并不如往常家中吃的皮软,甚至略硬。糕冷了更是比热的难吃,昨日急忙忙装进食盒,她们连尝都没尝一下,一想昨日拎走半路,拿了冷的给公子吃

        杜玉抖了一激灵,合上盖子,对着墨兰如是说。

        云栽捏了一个在手上,指头掐下去,凹出个坑,脆硬得掉出粉来,这样的东西给别人吃总不好,何况赵怀遐身子虚弱,这一自己走,平白耗得都是自身气力,得需好的吃才行。

        这一众三人皆把眼睛望向自己,墨兰忽感不好意思。她本意没想许多,第一日看赵怀遐爬坡上去的模样,心中已有顾虑,这要走去不知得走到几时,便想着一日三餐怎么办,这才提了糕出来。家中所用之物的齐全,自比不上京中,没有还可方便采买。这一丁一点,她想出什么糕什么饼,也弄不出一模一样来。

        【这样既不好,想一想别样来吧。你家公子挑剔,甜一点咸一点,那是一点不成。】墨兰不知应当如何,她一向只吃过,不曾想过怎么做,杜玉说这样不好,三人可把她难到。

        月芷笑,【奶奶,奴婢们不是打趣您。别说咸淡甜腻,您说的做的,公子他怎样也吃了。】昨日这糕硬,奶奶递给公子,公子也吃了。换她和杜玉递一个试试,怕是吃一口就要吐出去。

        说不是打趣,一脱出口,任谁听来,都觉得□□裸的是,

        墨兰有些恼,可那是羞的。她不好说什么,只怕回一句,她们更是拿来调侃,传到赵怀遐耳里,那可怎么好?她才不要在那人眼里,看起来呆呆傻傻,天真憨憨的一个。

        【哄我开心呢。】墨兰笑一声遮掩,说起桌上的糕,【横竖没人吃,扔了它吧。】

        杜玉顿时护起糕来,叫墨兰不能解,杜玉含笑道,【奶奶这就不懂了,公子虽觉得粗糙难以入口,下人们可不会觉得,扔了岂不是糟蹋。】她让月芷拿了另一攒盒,【奴婢见山下有一户人家,不妨走些邻里,送给那位妇人。】

        墨兰点点头,觉得杜玉说得很对,这些东西对于她们不算什么,对于别人可能是好东西。【那也别只送了糕,倒像剩下的给她,既是走邻里,也拿出些样儿。】

        【是。】

        【奶奶,奴婢想这糕不能用,不如就现成的米饭,捏成团子,您说好么?】

        墨兰拍了一手,【这个法子使的。从前我在杂书上瞧过,有那人家用梅干杏干泡软,捏进饭米饭里,裹上芝麻就食。】她乍然被带动了兴致,高兴地又与她们讲,【也另有讲究的,采旱莲草捣鼓出青汁,取粳米多,少些籼米,浸润青汁一个多时辰,蒸锅晒干,用上九日蒸晒。待吃用时,便取出米滚水煮透,平日可作饭用,也可捏成米团,这米团再放些海盐,滋味更妙。】

        杜玉她们鲜少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一时大着眼睛,还不曾见过一顿米饭的讲究,弄起来,单说这一道晒干,便要花上九日功夫,遇上阴雨不干,九日也吃不上饭呀。

        墨兰见自己说得起兴,晾着她们仨大瞪着双眼,面上微赦,便说道,【咱们尚无这些,便看着有的弄好了。】

        杜玉刚一想着了,照着样子提出来,【来之前咱们带了红枣,不如现下煮了红枣捏进饭里?】

        眼见到午了,煮个枣子倒也快,比翻箱倒柜来找那些梅呀干呀省太多事儿。

        【这就去办吧。】

        杜玉领了这活去了灶房。少时,墨兰就刚才的糕,吩咐月芷云栽装点好,送去山下的人家。

        【奶奶,这另样的礼,太贵的也不好,太轻又显得不重视。】月芷一时犹疑不决,送布匹怕是会吓到别人,拿些京中的酥高干果,这手上的糕又衬得太次。

        【我有个成色不大好的镯子,既不贵,也不显得太轻。】

        月芷含笑,【奶奶,您再听奴婢说两句。咱们初到此地,这儿虽处江南地区却不甚繁华。奴婢昨日望了一圈,那山边上,有人住的茅屋。奴婢说得直白点,他们一户人家,怕是一年都花不到二十两银子,您那只镯子,成色再不好,也不止是二十两。】月芷说得越下,脸上渐渐不露得笑了,她从中分析说,【咱们不知山下那位夫人好坏,若送了镯子,她一见,日后贪起心,可是个坏事。】

        墨兰想一想,果然是有理的。倘若那夫人是个有自尊的,她这一只镯子一送,倒是她富贵外露,看不起别人,分外俗气。

        这镯子钗环既不能送

        【云栽。】她叫着人,【梳妆屉里有几朵绢花,你挑两朵素的出来,同月芷一起送去。】

        等到事儿理毕,马车套好了,日头已快偏向中天。今日把云栽也一块留下,独和杜玉坐车去,这一厢月芷到下房寻个会驾车的护院。

        杜玉将红漆木盒放进马车,回身说起护院,【奶奶可不晓得,那些护院里,有个名唤李老五,除了咱们从京到这儿一路护送,旁的半点叫不动。一说他,他便有冷色,说他是拿钱干活,多的不做。】

        墨兰听言诧异,她对这些事了解甚少,平日所见除了魏易曾黎两个赵怀遐的贴身小厮,便是杜玉她们,再远一点,便是那日拜见过的两个婆婆。【这样的脾性,不像个寻常人】

        杜玉一笑,【奶奶敏锐,真不是个寻常的。奴婢听魏易说,有一日,他见到这个李老五折去一枝杏花呢。】

        云栽听罢也笑,【好好地,他摘一枝杏花,像有心上人似的。】

        主仆三人权作一阵闲话笑语,不曾想,云栽这一句恰是一真话。

        自杏花凋谢毕,再折不出一根半枝。李承鄞住的房里开始朴质到空寂,一只瓶子,尚插着光秃秃的树枝,杏花落尽,只余它去皮剥肉,满是刻骨地在瓶子里。

        思念使它身瘦形销。

        桌上有一封信,淡淡的杏花香,李承鄞浇上蜡印,再认真看过,盯着它,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红印像是心头的朱砂痣-------锦书新裁,愿托青鸟

        李春年驾着马车追上赵怀遐他们,日上天中,正正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照的影子在脚下一小团,黑黑的。

        墨兰撩着帘子,扶着杜玉的手下来。曾黎正给赵怀遐擦汗,渐渐暖和的春日,遇到正午,阳光自然热得多。早上出门冷,为怕他寒,衣裳裹得厚实,这日头加上衣裳,半个时辰便是热一个度。

        赵怀遐又极讲究,只脱了一层围领披风,再不肯除去外裳。银鱼白的长衫,铜扣软带束在衣间,腰如玉竹。自来到这边,香囊之外,玉佩之类的挂饰再无添坠,简素之极。

        他听到车马声,待曾黎擦拭过流出的汗,又伸出一只手理前额塌下来的碎发。拨弄整齐,方转过头。

        墨兰一双水眸在下方,早注意到他衣裳下摆出的灰边,心想他一爱干净又洁癖的人,素日爱穿浅系衣裳,如今见了这白衣沾灰,不知脸上露的什么嫌弃神色。

        她本打定主意要告诉他。

        待触及赵怀遐转过的脸,白与红颠倒,一贯苍色的脸,此刻洋着艳红,那是热出的红,红得惊异,本该红的嘴唇却偏偏白了,那双眼睛又出奇的黑,直直地朝她看来

        墨兰咯噔一声心跳,往下坠,重重地砸出回声儿。那很怪,怕得慌,却不知怕的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她神色紧张,裙裾流动,如一圈涟漪拂荡而近身侧,【才春日,难道就中了暑气?】

        赵怀遐被她一通担心弄得愣住,眉头渐渐拧起,凝眼看她。墨兰瞅着,直觉得他眼睛黑漆漆,这般望着人,清冷清冷,心中狐疑又诡异,不敢再说,遂等别人说话。

        魏易二人在一旁本作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模样,这会儿瞄过一眼,看公子与奶奶小眼看大眼

        魏易动着身子,脸上笑着,【奶奶别担心,公子只是给走热了。】

        原来只是走热了

        双肩一松,吁出提起的气。虽是这般理解他的情状,心头一丝狐疑仍是不去。只是走热了,为何冷清清地盯着她看?她有什么好看的?

        她一个人犯疑,不好当面问出来,又不好说给别人听,只能自己放在心内琢磨。

        为了不耽误时辰,赵怀遐不再就地歇息多一会儿耽误,这会儿正午饿着,他一边吃着墨兰她们带来的饭团,一边艰步前行,对于饭团味道的好坏,再是不合胃口,他也没什么能说。

        这日一进药庐,黄立青在中庭摆弄草药,见他们来了,手一招,指向那处藏在树枝后头的屋。

        【去那等着。】

        药庐有风穿过,赵怀遐放下一贯脾性,毫无异色听从安排。小腿肚打着颤,他照旧一步一步走过去,上了台阶,转入廊下,在一间许久不曾打开过的门前站住。

        他自己伸手拉开,屋内透出一股陈旧的气味,赵怀遐忽然觉得,这像是他的心门。

        不适地摸了摸刚才扣门的手指,回过头,越过魏易,看到墨兰的半张脸。

        那半张娇丽的面,柔柔水眸,望过来,婉婉温柔,夹着丝丝外露的疑惑,再往下探,谨慎的防备时有时无,藏得不着痕迹

        黄立青走过来,凝着脸,【做什么木头桩子,赶紧进屋。】他手在赵怀遐身上一点,赵怀遐当即要摔,幸而魏易抓得紧,立马扶稳当了。

        魏易见黄立青如此行径,心里生起一丝埋怨,想他医术不知怎样,行事却处处露着在他人上等的随心狂气。眼下公子一身病痛皆赖他救,魏易再有埋怨,亦不敢脱口。

        他只问着赵怀遐可还好,半点不关心在黄立青身上。

        魏易这一扶,落在黄立青眼里是坏了。他走进屋,回头一看,脚下又折回去,拿开魏易的手,让赵怀遐单站着,对魏易道,【你站到外头,那个你,你到里头来,愣住干甚?赶快的。】

        那根手指指到魏易的身后。

        墨兰万没料到黄立青会叫自己,吃惊不小,眼稍犹疑,踌躇不前,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待黄立青瞪眼让赶快的,她进退失据,心一横,两步到了身侧。

        黄立青这才满意走开,隐到暗光处,背对着不知在做什么。

        杜玉她们站在外侧,此刻眼睛一一垂到鞋尖上。

        一双手,十根纤纤兰花香的葱管指,见得了日光,碰不得他,羞羞答答,迟疑徘徊。

        墨兰不知自己要不要抬头,她想还是不抬的好,赵怀遐不知怎地看她,兴许抬头看了,他正笑着。如此,这一双手,愣是没扶下去。

        细细白白的指头,蔫菜儿地垂耷下来。

        赵怀遐面目不动,又偷偷在眼梢处窥个干净。他走了大半日,力气殆尽,眼下勉强站着,不过是强撑一口气的事儿。他看着那双犹豫不决,又往回撤的手指

        身子陡然浮起一歪

        扑风似的,墨兰大骇,手儿如电,扶住他。不承想,赵怀遐看起来轻却是重,她没撑到力,他的臂膀撞到肩头,压得她腿膝一弯,自己比他还要先倒了。

        坏了

        始料未及。

        魏易想着上手去扶。

        门上咔哒一声,赵怀遐一条胳膊抵压在门框上,撑住了自己,另一只手顾不得许多急去扯她,托在手肘处,才算是把人拉住,不至于摔下去。

        他眉目不动,整个人却是绷紧,托着她俯视而望,【站好了。】

        墨兰脸面都热了,哪想到会出这个丑,匆匆自他臂弯下站起来,往外远一小步。

        一步之远,见她碰都不碰自己,赵怀遐里心丝丝怅然,刹那给堵住。他若无其事,毫不在意般、一寸寸地使自己有自尊地站直。魏易心疼他一个人,碍着黄立青在场,不好上前帮扶,只能看着公子一个人撑起自己。

        人绷得太紧,一口气总有泄的一时。

        手离了门条,朝屋里刚走两步,这衣服在人身上,宛如散了架。墨兰在他身侧,眼中拂过虚影,她身子微动。有了先前一次,这一回稳住自己,紧紧的搀去,作他一回支撑。

        成亲已过数月,在一张床上合躺过一百多天,这才是第一回的夫妻相连。她扶住了,撑住了。

        墨兰轻轻松口气,纤细的手指碰在陌生的衣上,淡淡的香,萦在赵怀遐心尖,微痒,他调转目光向墨兰望来。

        那里头有绵绵不可说的心事。

        【你也站好了】一句话回敬他。

        这间屋内。

        她颊边泛红,飘着两朵艳艳的小红云,娇美无双;水灵的柔眸,浅浅清清的笑。

        她的笑,兴许是笑二人如出一辙的话。

        她的脸红,或又是男女授受不亲的羞意。

        这屋外,有一株尚未开的桃花。赵怀遐却知道,来日万枝丹彩,春光占断,都将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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