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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二十九殊途


《二十九殊途》

        赵玉明的那盘柏子香,终究是没有做成。

        不日,赵宗全在晚上一家人吃饭时,于桌上说道,他们最快明日下午启程回岳州。

        惊得墨兰险些掉下瓷箸,她几乎是吃惊的状态,更在赵夫人说单把赵怀遐他俩留下时,内心一阵慌乱。

        一时情急,当着众人的面,脱口而出,【我儿媳尚不懂理家】

        如此暴露出自己的短处,她又深深把自己一通埋怨。王若弗从来不曾教导过自己账册庶务之事,母亲也没有,连父亲在她待嫁时,也没有想起过这节。只思到这儿,一瞬间,她的脸色不复方才,好像天大的事砸下来,要压垮她般,灰灰淡淡。

        饭桌上短暂的安静,却让她觉得漫长,连带耳际嗡鸣不止。

        她仿佛坐在此,再度被别人审判着。

        尚氏在她手边上,见状后,自然地覆手上去,握着她略冷的手背,心里怜叹,【谁都是从不会到会。】尚氏在她局促惊奇的目光中,微微含笑,宽慰道,【别当是个多大的事儿,回头让母亲指派两个嬷嬷给你,学着理,也就会了。】

        赵夫人亦在一旁笑着点头,【你嫂嫂说的不错。】眼睛里见赵宗全给玉明津元两姐弟各夹过一道菜,偏没给自己,朝丈夫丢去一眼,暗示自己的碗里空空,【谁也不是不学就会这些子庶务,这个扬园你尽管当家,也别怕,不至于你当个家,就把咱们家当穷了。】说罢,自己先笑了。

        墨兰很是震惊-----于她而言,这不会庶务,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难题,竟然给轻轻松松解决了?原以为至少会挨一顿微词才能过去的事。见一众人仍如往日,不曾将她的那一段小插曲放在心上,自刚才一直绷着的双肩,才算舒松下来。

        她看到家翁没脾气地,给婆母又盛起一碗汤。

        很庆幸,她作为新儿媳,既不用站规矩,又不用时刻伺候婆母;长嫂与二妹妹都极好相处。

        赵英策显然没有他父亲那么细心体贴,墨兰一见,沉思些许,拾起筷子给旁边的嫂嫂搛来一道素菇;尚氏微愣,迎着她柔柔的目光,也含笑地夹起一道菜给她。

        二人各自一笑,无需多言。

        赵英策纳罕得很,眉毛轻轻一挑,他这个弟媳,怎么有点黏自己妻子?这个想法一经冒出,不禁往弟弟那儿望过一眼。赵怀遐似乎在出神,好像看了他旁边的墨兰一眼,又好像没有看她,微淡的神色,瞧不出想什么,自然没有在意到大哥投送来的目光。

        饭毕后。

        因明日下午即要出发,赵夫人领着下人去整理行囊。墨兰自然而然跟着长嫂,随尚氏去沏茶,留下赵宗全父子三人。

        独留下赵怀遐夫妻,一是他们将去禾城寻医治病,二是赵怀遐身子不合适奔波途中,从京中到岳州,再从岳州去禾城,太过劳累。

        在次子身上,赵宗全已考虑得很是周全,他把自己意思同儿子一讲,又嘱咐他父母不在身侧,万不可偷懒不喝药等等事,说起来絮絮不停。赵怀遐点点头,含笑道,【请父亲放心】

        一直被完全忽视的赵英策,终于趁此停当机会,咳了一声,同父亲说道,【儿子近日闲走瞎逛,倒是碰到一个有趣的人物。】

        有趣的人?

        这一话把他们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

        【哦?】赵宗全听见大郎的话,来了兴致,在上首端转过身子,【是个什么人物,叫你惦记着?】

        赵怀遐亦有些好奇,侧过脸望向哥哥。赵英策笑了一下,那人他很得来的,不论脾气还是带着一些江湖义气的性格,都极对他胃口,二人聊过一盏茶时间,所谓莫逆于心,不过如此。

        他略是神秘地,低下音,【宁远侯次子----顾廷烨。】

        赵宗全一愣,想着这节骨眼上,大郎交的这个友,不知是好是坏。愣过之后,搭在膝上的手掌捏了捏膝盖。

        一贯在这类事上,不是很爱开口的赵怀遐,反倒流露出一点天真的疑问,【他很好么?】

        与赵英策交到友人的高兴相比,赵怀遐的温和,显得冷淡多了。

        顾廷烨这个名字

        ------他从今往后,还要听很多遍,直至落到朱批上,让他成为一个死人。

        赵英策预备着说,却遭到尚氏的打断,她先奉上茶于家翁,又送给丈夫一盏,【以后有的是聊这些的,明日咱们要走了,你该捡些重要的地方,需多注意的说给四弟听才是。】

        听长嫂这么一提说,赵怀遐接过墨兰放在手上的茶盏,突然感到烫起来,盏里不是茶,而是放了花蜜,用橘子汁调和的饮物。两人在嫂嫂的话里不禁俱吃了一惊,意识到这个问题,还不觉得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双目一对,各自不好意思别开脸。

        -----忘了,单处才是顶顶重要的难题啊。

        到了翌日,经过一晚一早的收拾,一行人行囊齐备,套了五六辆马车。对着尚氏婆母几人,墨兰甚是不舍,她在赵家最受亲近喜爱的,便是她们几个。

        赵夫人拉着墨兰,对她絮絮叨叨的一番嘱咐,话里话外除了对小两口的寄托,更多是说的赵怀遐。这许多年,次子从不曾离开她身边独自生活过,但如今儿子已娶妻,不免她需要放手,把人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好孩子,蕴安他性子偶有不好的时候,他若是气了,你躲着他点,也忍让点。】赵夫人温温叮咛她,【他嘴巴挑剔,有时遇到事儿也不喜说,爱藏心里,日后你们还要去禾城给他治病,兴许有诸多不顺,他生气惹怒了你,你骂他可以,别同他置气,夫妻俩之间,最怕的是你不说,我也不说】拉着儿媳的手,和她说起自己多年做夫妻的心得,极认认真真地道,【男女二人,只可有同心结,不可结其他明白么?】

        【儿媳知道。】墨兰对此尚是懵懂,虽不明白,却知其心意,仍乖顺把头点点,含着几分不舍,【母亲放心,他、他是我嫁的人,我自会对他好。】

        赵夫人见她事理明白,很是欣慰。

        【你能懂,母亲就安心了。】说罢,爱怜地抚摸了一把她的脸,惹得墨兰羞羞地低下首。赵夫人和笑道,【去禾城后,遇事要注意安全,多思多量,我们不在身边,你和蕴安要彼此依靠,知道吗?】

        墨兰仍旧点头应是,扶着赵夫人至马车旁,婢女将车帘撩将起来。赵夫人本已踩上梯登,却回头而不入,她把墨兰的手紧紧拉在身侧,吓了墨兰一跳。或许是一个母亲不舍的儿子的伤别,亦或是担心禾城求医的一场空,她的面色,在转过来的一刹,看起来万分脆弱。眼睛里似乎有微微泪意,【母亲把蕴安就交给你了,若给叫他我和你家翁,把命给你都成!】

        赵夫人眼里的沉重托付,把墨兰看得心里一颤,她感觉呼吸滞在喉咙处,一下喘不上来。面容上微愣后,方才漾开笑容,一边扶着人上梯子,一遍注意她脚下,开口是安慰话,也是真心,【母亲这话严重了,假使我能叫他病好了,你们便】她停了一瞬,想了会儿,如同在林噙霜身边时一样,娇娇地在赵夫人边上亲昵地道,【多疼我一些好不好?】

        赵夫人原以为她会提什么登天要求,没料到会听到这么的一个回答,心里暖热感动-----可见别人多偏见----有说盛家四姑娘尖酸刻薄,有说她不如六姑娘,可她儿媳,分明是个好姑娘,面软心也软。

        握着她的手,郑重应一声好,钻入车内。

        【有什么事,记得写信来。】

        【好。】

        墨兰拜别婆母,预备着让开道给他们启程,谁知后面车辆里的玉明探出脑袋,朝墨兰招招手。

        【怎么啦?】墨兰在撩起的车帘处,询问她。头一回,又朝不远处的露种招招手,拿来备着的东西。

        玉明未察觉,虽然惦记着没有做成的柏子香趴在窗口处,【四嫂嫂,等四哥哥身体好了,记得来岳州看我。】

        【当然】墨兰笑着摸摸她,在她搭在外面的手上,放上一个黄橘,【你记得好好练习书法------津元---】不待玉明回答,她往里头看得更深,含笑浅浅再唤一人。

        缩在姐姐身后的赵津元,听到自己名字霎时一个激灵,探出身子,小小的脸在车内暗暗淡淡。忽然一缕黄色丝线闪了进来,碰到他胸口落在膝盖处----一颗圆滚滚的橘子。

        【嫂嫂还你的。】墨兰朝他一笑,【路上平安。】

        又使露种把一篮橘子交给丫头,给他们带上,虽然她也不知,这家里怎么许多橘子在。

        搭着露种手臂,她退站到赵怀遐身侧,远见前头的车夫扬起一道黑鞭,在半空击起一声,啪的一声,马蹄一踢,车辙嘎达动了。

        她忽地想起自己那个古怪模糊的梦,有一日闲聊与尚氏提过,说是自己新婚夜做的梦,唯独那句话,至今仍然记得。

        -----岳州赵大人,今日登龙门。

        站在廊下,短暂的失神后,她望了望天,知道天是不会变的。

        惟有风起了,一旦刮起来,花飘树摇,连人也跟着不安稳。

        墨兰望着一行车队,不知何故,倒望出了秋日大雁南飞的伤悲,怔怔愣愣地,鼻尖发酸。

        众人一走,独留下这对小夫妻。到了晚间,扬园冷清,昨日的热闹今已不在,纵将廊下的灯笼一一点起,橘昏的灯,薰薰晕光,一阵深秋的风,叫它漂泊无依,晃得光影如水波荡漾,不外是寥寥寂寂

        赵夫人不在,墨兰只能在小院里,和赵怀遐一块儿用饭。人对人,碗对碗,瓷箸不相碰,隔着几碟菜。

        二人皆不过是十几岁年轻人,如今却奉行传统规矩,食不言、寝不语。

        灯烛明耀,婢女小厮各侍立于二人身侧,以备他们需要。

        墨兰暗暗朝那头瞥上一眼,看到他碗里,赵怀遐不仅食量小的惊人,她甚是还有注意到,对着几碟菜,那挑剔时眼梢细微的嫌弃。

        用完饭,杜玉她们招来丫鬟收拾,一边又重新摆上八珍盘,另有云栽送来茶。这边墨兰刚呷一口,那边赵怀遐已叫了魏易过来,不待说二声,人家主仆便往落地罩后面去。

        墨兰依旧小口呷着茶水,须臾,见魏易从后面出来,她放下茶盏,手肘抵在凭几上,坐得端正,清着嗓子一咳。

        魏易倒十分机灵,清咳入耳,便在她身前停住,转了一弯,到跟前听候,【奶奶】

        墨兰漫漫微笑道,关切地问,【是不是要去拿药?】

        魏易没有立时答话,反而低头一想,这奶奶是知道,汤药他是少去拿的,为何要给自己这么一个话头?他暗自一琢磨,于是道,【是,月芷不便,小的正是要去。】

        墨兰见他知趣,较为满意,顺着话道,【我正要出去散散,关于家里,也有些事问你,一道儿罢。】

        说罢,搭着云栽起身,眼儿笑着冲魏易一扬,叫他一块儿跟着出去。魏易不得不老实立在身后,随着女主子的步伐一道儿出去院门外。

        走廊里,几人的脚步声格外轻,没有风声大作。魏易有些忐忑跟随,加之晚间冷寒不少,廊外树梢一摇,吹透袭身时不禁一颤,他缩了缩肩头。

        【魏易】

        【嗳,小的在。】

        墨兰听得出他的紧张,在前头抿掩着轻轻一笑,说道,【你怕什么?】脚下跨出一节台阶,落到衔接出的长廊里,她缓缓转过身子,含笑望着跟前这个机灵、此刻又拘谨的小厮,【嗯?难道你与你家公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这话无疑是在调侃赵怀遐与他的形影不离。

        魏易慌了,这、这立时焦急道,【奶奶,您可得明鉴啊,小的能与公子有什么??虽然有些人家公子是那样,可咱们家管教严格,公子又是那等不亲近人的性子就算小的可以】

        说到一半,魏易渐渐发现眼前的主仆俩都在偷偷笑,这才知道是遭打趣了,闹个大红脸,想起自己说了些有的没有的,恨不得贴到墙壁上去。

        【好了】墨兰止住笑,继续向前走,开始奔着重点去问,【你一早就在他身边伺候?】

        【是。】魏易答道,【九个多年头。】

        云栽扶着墨兰,一想,居然比自己还要久。

        【怪不得他离不得你】魏易一听这话,生怕墨兰误会岔了,心里急打转要为公子补描,墨兰却是又问,【他一贯吃饭,是那么挑的?】

        魏易尚想补苗的事儿,这会儿墨兰已唤了话问,他慢上半拍,等明白过来问了什么后,啊上一声,惊诧不仅在脸上,连脚都停了下来。

        云栽扭头道,【问你呢?愣着做什么?】

        魏易忙不迭地一喜,心里哪里再有半分忐忑?奶奶这拐弯抹角的,分明是来关心公子。【回奶奶话,一直是,以前夫人能劝动他用些,这几年,那些肉膳啊参汤啊,连带着药,他都随着性子爱吃不吃。坏一阵时就吃些,好时一概不作搭理】

        【母亲不管他?】墨兰细眉微皱,从今天的话来看,赵夫人显然不会如此纵容他才是?

        【管,夫人是真的管,但】

        【怎么了?】墨兰不解他为何突然停下来,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事不成?

        魏易瞬息没了笑脸,低落起嗓音,想起从前,少见地流露出伤心,【公子他他吃了就吐】这话一出,又联想他平日模样,令云栽小小不忍起来,皱着眉头,继而听他道,【有那么一些时候,公子连闻都闻不得,谁去过厨房,沾过气味儿,都不得近他身侧,吃了也是吐,他索性就不吃了】

        一日一日干瘪下去,直到夫人老爷再也坚持不住,在他床头直接哭出声,绷不住本该是做父母该有的坚韧。赵宗全一手搂着悲痛难抑的妻子,一只手抹去两眼淌下的泪,当时他们做下人的哪一个见了,都忍不住伤心。

        夫妻俩在儿子床头抱头痛哭,把赵怀遐哭醒了。人刚醒时愣怔好一会儿,过一时,他病弱的美人脸上,方撇出一个小小的笑,来安慰众人。

        从那时起,赵怀遐又开始不停吃、吃完吐,也是吃。有时药喝下去,在走廊坐着,远远闻到一丝腻人的味儿,胃里就反起来,一股脑全吐了,又得再吃它一回。

        魏易有时候端给他,都是怕的,他总感觉得那是公子在折磨自己,作践至死,没有了身为人的知觉性,越是吐越是吃、越是吃越是吐,仿佛世间只留了他一具躯壳,单纯地反反复复只会这两样罢了,直至了却尘世。赵夫人终是看不下去,心疼他,只要他正常喝药就好;也从那时起,魏易不靠近厨房,汤药等物都是月芷她们去取,严重的时候,他也不沾赵怀遐讨厌的食物。

        偶尔窝在躺椅里睡着,苍白的脸色像是去了一般,魏易随身带着一根羽毛,遇上时便拿出来探探他鼻息。

        这么多年过去,赵怀遐再不会不吃任何东西,即使挑剔,背着父母的期望,他也尝试吃一点。

        墨兰有些失神地瞧着冷风中的灯笼,沉默良久,脚下步子迈得缓慢,她低首侧身问道,【他性子不好?】

        魏易道,【小的觉得还好。公子身上总会有一处难受,偶尔不顺他时,是会排场小的们一顿。】

        墨兰点点头,赵怀遐同她相处,有些冷;同父母兄长们在一块时,有些温;再看同魏易他们一块时,有些淡。墨兰敏锐地有所察觉-----赵怀遐很是难缠。

        也正是如此,今晚她才对魏易有此一问。

        【取药去吧】

        只见墨兰帕子一动,留下句话,便和云栽继续往前走。寥寥风中,树枝都刮着响,她的身影暗一阵明一阵在长廊下。

        而小院里,自墨兰与魏易一道儿走后,赵怀遐在躺椅里,书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要闭起眼睛,耳际不停回荡她想要问事的话音

        对外人一贯疑心重的他,此刻又在她身上胡乱思想。

        不一会儿,赵怀遐又把眼睛睁开,搭在把手上微微起来点身子。他这样坐了一会儿,才转头盯着旁边她送来的一盆兰花。

        看着柔弱无依的兰花,心头霎时掠起一丝不可名状的焦躁,恶念一起,他鬼使神差地探上手,像往日揉弄花儿时一般想要撸下它,可没等碰上花叶,他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手指微僵,到底蜷握住,缩了回来。

        对着什么也不懂的兰花,赵怀遐发出一声轻轻叹息,随后倒在柔软的毛毯中,裹了一裹。

        相隔不久,魏易取了药来,在一旁过盏倒汤,动作上没有碰出一丝声音,这都是在赵怀遐的坏脾气下练就出的本领。

        凭着往日对此章程熟悉的程度,赵怀遐掐在药罐落在桌面的一刹,开口,【你出去和她说了什么?】

        魏易这边手刚碰到药碗,听了话,不觉药碗烫手。他滞起的面容又笑起来,重新捧起碗,【奶奶是关心您,问了两句您的饮食习惯,您平日里待奶奶那样冷待,还不许奶奶拐弯抹角与我们问两句?】魏易想请他喝药,赵怀遐却懒懒地不想理会,劝说道,【您看,自奶奶嫁来这段时日,病再没犯过一回,这按时吃药呀,慢慢调理来,许用不了多久,您身子就好了。】

        赵怀遐闻着就近来的药味,扫了一眼魏易凑来的药碗,乌黑的药汁晃呀晃,晃得赵怀遐心面微皱,似冬日残存的萱黄茅草,星末子的火嚓的一下蹿上来。他忍着别过头,冷淡吩咐道,【出去。】

        【公子】

        【出去。】

        赵怀遐仍是如此,魏易深知自己无法劝说住他,无奈只得放下汤碗。他不明白,自己既没说谎,奶奶又主动想要了解靠近公子,为什么赵怀遐突然要发脾气?

        关上门的一刹,魏易不禁反思,难道是最后的话说错了?

        月亮清亮亮挂在松枝稍上,微弱的光辉,照在了廊下。魏易守在门边,看到台阶两侧的花儿早谢了一身红,孤零零地矗立着。

        顾及到赵怀遐的脾性,他想,明日一早就得叫曾黎换了它。

        不多时,月亮已离了松枝半寸远,院门口现出一只如豆如橘的灯笼,飘飘摇摇近前来。

        在外走上一圈的墨兰,这会儿要回屋去,待到屋门口,看见双门紧闭,魏易搁外头站着,奇了怪道,【做什么于外头立着?】

        魏易欠身一笑,【外头凉快,小的在外头站站】

        【哦?】墨兰听罢,两眼含笑,心知肚明他这是被屋里人赶出来,提着裙子往台阶上走,【那这会儿我要进屋,能不能进?】

        魏易两只眼睛瞧着奶奶笑得轻盈的面庞,显然这个‘能不能进’不是在问自己。他脑子一转,立即往旁边一站,【奶奶回屋有什么能不能的?】说着,并亲自替推开两扇门。

        公子会凶自己,可不会与这位新婚妻子摆什么脸色,虽是一直冷淡待着,却又十分小心翼翼。

        而这‘小心翼翼’里可探寻的文章又可多着。

        魏易不傻,他自然看得明白。

        赵怀遐的眼头跟前,是始终不闭的一扇窗。魏易出去后,他便合着眼,此刻耳朵里续续传进模糊的话音,他似乎能从中轻易识别出他新婚妻子的声线,和软地包裹着纤细,像水又像花,他听着,却不能听见两句,门已给推开,她的脚步声也同她说话嗓音一样,软柔得踩在地上,近乎无声。

        她身上还有一丝甜意、一丝花儿清雅的香味,幽幽地、并不腻人浓郁,时常走来他身边,香味比人先到;离开后,人走多时,仿佛也还在跟前。

        墨兰一进去,先是扫见桌上摆着未收的药罐,再看赵怀遐旁边的小几,赫赫然一碗半分未动的汤药。她微抿着唇,眼下杜玉月芷都在西园整理杂物,秋江俩个也一起去过。这温药一事,显然惹他生气的魏易是不合适。

        便朝收了灯笼回来的云栽使去一个眼色,【把药温一温回来。】云栽一惊,朝姑娘惊奇地张着嘴,那意思似乎十分怀疑。墨兰收到云栽的疑问,略有诧异,她不可思议,怎么云栽也怕起了赵怀遐?有那么可怕的?

        即便云栽显露出畏缩,墨兰还是冲她点点头。无奈之下,云栽只好挪着步子到小几边,在拿走汤药时,硬着头皮在他跟前开口,【姑爷,奴婢去温温药。】

        赵怀遐是醒着的,这叫一旁为她主仆捏了一手心汗的魏易出乎意料----公子,竟然没有冲云栽发难?!往常若有一回不愿喝,那天的汤药是很难再进一碗。

        魏易正想着是不是奶奶的丫鬟都能得到公子的宽容时,他忽略了开着窗户。

        那一扇开着的窗,早在墨兰进来时就看在眼里-----身子弱成那样,偏天气又渐冷,仍是一天一天对着开。赵夫人没走前,她不好管什么,着凉也好、风热也好,横竖有人顶在前面管;可现下里,整个扬园只剩他俩个,一旦赵怀遐哪里有点问题,受罪的可是自己。

        二话没说,她横穿过去,将窗户一放一合,利落关上。

        关上窗后,墨兰则转过身,对着顷刻坐起来的赵怀遐微微一笑,轻声细语着道,【天气冷,我给关上窗户,免得吹凉了,生病多不好。】

        魏易僵瞪着眼,此刻不知是替谁多担心着些,他一面怕公子给气坏了,一面替奶奶攥着一颗心。赵怀遐在家里,向来说什么是什么,特别是重病后,大冬天要求开窗就得开窗,送来的画卷不让赵英策看,就不给兄长看,没有一个能拿他有法子,好在他怪癖也不是很多,从上至下,尚能接受。

        而今晚,赵怀遐像对待他的命运一样,与眼前的女子妥协了。

        直起的身子,一根绷紧的□□蓄势待发,却被击倒一般,软软靠下去。

        墨兰嘴角微翘,满意他头一回的配合,本还以为会招致来反感,她都想好,如是被驳被拒,或遭对方气到,一定忍着不怼他刺激他,好言好语劝一劝。没承想,她做好挨气的准备,对方意外地配合。

        她冲一面复杂神色的魏易摆摆手,【去看看杜玉她们理得如何?若弄得太晚,这边就不要回来伺候了。再一个,咱们还有段日子才走,让她们不要急着一时理,累着反倒不好。】

        魏易极喜,【是,小的这就去告诉她们,奶奶心疼她们让慢些理。】

        魏易笑说来一句好话,听到人耳里,倒没有阿谀奉承的厌腻感。墨兰与他笑一笑,招手让他去了。

        等人走后,墨兰在后面耳房换过一身便衣出来,云栽刚巧热好药回屋。

        云栽本就有些怕赵怀遐,回来的路上生怕自己要给他进汤药,一颗心提着进来,便见姑娘衣裳换齐出来,一阵暗喜,当即脚下也利利索索地,来到墨兰一侧,手往她跟前一递,【姑娘,药。】

        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墨兰,就是不愿意往赵怀遐那儿挪。墨兰转过脸来,看见云栽那样子,又见递上来的药碗,失笑地戳一回,也不多为难她,自己接过手。

        她只把碗平放在小几上,身后的云栽适时地搬来一张圆凳,由她在侧坐下。

        这位置稍微靠前,赵怀遐一睁眼便能看到,在眼睛里忽视不得。

        【药凉了就不好了,快些喝吧】她冲赵怀遐一笑,温柔提醒他。

        云栽立在墨兰身后,她脸上露着紧张神色,生怕那人沉默着,陡然摔碗发火-----就像盛紘一样,气起来便是一盏砸下去-----往往把姑娘吓得不敢动弹。

        墨兰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默默坐在那儿,半点不为所动。看模样,需要好性儿一番磨。在赵怀遐强硬不愿配合的态度下,她先按捺住自己往日的脾气,全然是看在他圆了自己与母亲见面的份上。

        半晌的僵持中,她忽尔面上展露笑颜,说道,【将药喝了如何?不然喝一日停一日,许药效会差上不少,那于你】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她意识到对一个病人,不该这么说。果然,赵怀遐乌漆的眼眸,紧盯了过来。口中由此一滞,眼睛望到旁边的花上,目光虚虚避开一会儿,又再度看过来。她想过了,赵夫人把儿子交到她手上,她不该只因为赵怀遐这一点点抗拒,自己一点点怯怕,便将上午答应过的承诺抛却。

        他们一家,待她像女儿、像妹妹、又像姐姐般,这份情谊里最大的善意,皆来自于眼前男子。

        【我应了母亲要将你妥帖照顾好,自然不想食言在先。听说别人家孩子不喝药,通常是要脱裤子打上一打】她悠悠地把这话一出,眼睛更是仔仔细细盯着赵怀遐。

        他病瘦的苍白面容,神色格外冷淡,在此话中微妙地一变,可仍旧看着她-------这张微笑的玉面,细弯弯的柳眉,灯烛下的眸子水柔清亮,乌发下的耳侧,有一丝丝小碎发弯垂下来,她本就生得漂亮柔美,此刻似乎又在打着什么坏主意来威胁别人,眉宇间流露几分娇态。她或许不知,这般盯着男子望的她,是另一番动人的美。

        赵怀遐颧骨一热,微恼地撇过眼睛,决定不再看她。

        墨兰见他一动,以为赵怀遐是有被她威胁到,心里暗自高兴,决定乘胜追击,于是半试探半故意着说,【还是我亲自喂药】

        她做戏起来也格外逼真,一壁说着,一壁还真就把手伸出去,要去拿小几上的汤药,就在涂了豆蔻的手指,碰上碗璧将拿起时,一双更大更有力的手掌立刻横拂过来,搭到了沿边上,生生按下,半分也由不得别人动。

        他一双黑眸立时瞪来。

        这一眼,叫墨兰心中微惊,即刻缩回手,于云栽身后靠了靠,更在见他眸中放佛点着了冷意,犹如一只小猫警惕地瞧着他。

        赵怀遐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恼-----这是他头一回被迫在她跟前泄露了其他情绪。

        与此同时,他无比清楚,自己的漠视与克制正渐渐对她没有办法,更可恶的是,他明知道这人嫁自己的目的不纯,仍然被她所迷惑,仍然

        想到这里,抓起药碗,一侧身,仰头几口灌下汤药,不愿叫她看。

        须臾,那道长袖挥出一道白影儿,甩出药碗砸在地上,清脆一声啪地四分五裂,吓得云栽呜地一下缩起肩头。

        墨兰也给吓一跳,没来得及去看碎裂的碗,即见赵怀遐躬背垂弯,犹似挂在另一侧,瞧来十分地不好。

        这一下,她急得跳起来,直叫云栽取热水。赵怀遐似乎不喝茶,她已不记得是谁提过一嘴,但仍然记得,【你、你】墨兰呆在他身侧不知如何是好,说了几个你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心想要安抚痛苦的赵怀遐,伸出纤手想要拍拍他弓起的背,却几经伸出,不敢触碰男子的背部。粉花儿似的指尖微抖,想要碰上去又不敢地回撤,再三犹豫后,她咬咬牙,终于贴上他的背脊,轻轻柔柔的安抚。

        如果是以后的盛墨兰,这不过是一个小小又极其自然的亲密。

        如果是从前的盛墨兰,这一定是她没想过的事。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掌,它越过了羞怯,越过了根深蒂固男女大防的枷锁,触碰到了一个陌生男子,虽是丈夫、虽是妻子,隔着衣服,碰到他的肌肤。

        墨兰担心着他,倾过身子弯腰到他的近处,不住问,【可有好些?】

        那端赵怀遐咬着牙,怕自己在她面前丑态百出,艰难说出两个字,【橘子】

        草药熬制出来,一些苦的,若放凉了,那只会苦上加苦。原来那碗药在二人僵持时,已有凉意,再经他一口灌下去,直接从喉咙口漫上来,舌尖几乎麻痹,真如口吃黄连,苦不堪言。

        墨兰扭头冲云栽喊了一声拿橘子,见他只是喝药的原因,不是发起病,提起的一颗心放回原地,长舒一口。

        此时他吃起一瓣橘肉,墨兰瞅着眼睛一看,苍白的面皮依然苍白,是往日的模样。她纳闷,在云栽收拾的残片中望过,【药有那么苦吗?】

        她也有撞见过赵怀遐喝药的时候,魏易伺候时,没有一回如今天这般疑问搁在心头,不禁问出声。

        赵怀遐低着头,拿着橘子的手一顿,积压的不满总算有了出处,【你懂什么】

        墨兰被嘲,倒也不恼。她体谅赵怀遐是个‘病西施’,怕他受不得一场排揎,温和地笑起来,【没关系】

        背过身,摸着一缕长发,吩咐云栽,【打水来与我洗。】

        如此,这一夜便也安安稳稳过去了。

        说来也是有趣,赵家一大家回去岳州,独留下他夫妻二人,既没人看,也没人压在头上管,俩人却没有一个有分床分房睡的意思。

        大抵是两人两颗心,注定了要走到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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