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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二十二殊途


《二十二殊途》

        盛家嫁她,并不喜气。一则不愿、二则还是不愿,只是两个不愿,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心。

        有人嫌弃她丢脸

        有人嫌弃她目光浅

        有人甚至也只是嫌弃她。

        此刻正厅里跪别嫡母父亲,老太太亦不在列,只有林噙霜坐在一侧。她目不斜视,于堂中站立,俯身而跪,各拜一礼。王氏冷淡着,虽不情愿到底讲了些场面话,暗戳戳褪下一个手镯交给刘昆家的给墨兰带上;她起身来,任由刘昆家给她带上玉镯子,这一隙功夫,她偷偷往盛紘脸上觑去一眼

        父亲他是面无神色,半阖目的脸上,可见地冷漠。墨兰觑这一眼,几乎不可见地有针扎在眼睑上,让她一瞬缩起眼睑,心里是密密地痛。她想再望一眼,却又怕父亲真的冷心于她,只怯怯地去了念,垂下眼帘,拿起托盘里的丝扇。她到底不舍母亲,趁着转身看一看一旁凤仙紫衣的人,望到母亲勉强扬笑的脸,她悲戚翻涌,不受控地抽噎两下。碍于比天大的规矩,母女俩只能两两对望,四目含泪。终于还是拿扇子遮住颤抖的唇角,定下决心-----她要离开这儿。

        无论她怀有怎样的悲痛,她所做来的种种,只会令父亲厌弃她。因为这个家,这个盛家他不止一个贴心的女儿,他若想有,会有三个、也可以有四个五个,会一样去爱那几个女儿;唯一是多么地奢侈,他是自己仅有的父亲,可自己却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女儿

        连母亲都是可以抛弃的唯一。

        【娘~】墨兰猛地回过头,含泪失声。她舍不得,舍不得爱她生她养她长大的母亲,一串泪珠子孤孤单单挂下,瞧着几个仆妇死命拉扯想要奔出来的林噙霜,不住念叨地就是规矩、规矩、还是规矩!

        她心中扎了恨。

        林噙霜如何挣扎得过几个仆妇,她犹如一只困兽,最终被团塞进笼子里。

        却也正如她衣裳颜色的凤仙花,凤仙花有一股淡淡香味,她挣扎的所有,将如花香随风扑到女儿身上。墨兰几乎是同时,眼含埋怨望向这个家-----主宰母亲命运的男人。但盛紘无动于衷的冷漠,只如一盆子冷水蒙头浇过来,被淋透了,冷冷颤颤,却仍让她抬起羽睫,【父亲还是不肯与女儿说句话么?】

        她咬住下唇。

        为什么,沦落到此境地,还要生出这可悲的期望来?墨兰在这一瞬,无法明白自己的心,望着父亲张口的那一刹,泪水也不明不白地滴落下来,她根本不能懂,即使有所预知,为何酸痛还在脏腑割裂她,一刀一刀,拿血肉抵裂进冷芒的刀刃上。

        【女儿深谢】她深深咬紧牙关,自己用刀切下来肉,【父亲养育之恩。】

        【很用不着。】

        墨兰闭了闭眼,伤心如鲠在喉。

        盛紘乍来一声讽笑,惹得王氏都诧异看过来,【我养你一场,不曾想养成这个样,到了赵家,日后享福受罪都罢,都是你的缘法,也用不着回来哭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路么,现在哭什么?】

        淡淡薄讥的讽刺,盛紘一字一句给了女儿,这里头有对林噙霜的怨恨,有对女儿的责怪,还有他深恨的桀骜不驯,天下的规矩旁人都能守,为何偏偏这个女儿不能?划伤明兰的脸颊、私约梁晗、冲喜赵家,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自己做的主!

        何曾有顾念他这个父亲!?

        睁开的双眸里尽是泪影,埋没了期待下渐渐涌来的黯然。她感到在父亲刀子般的话语里,可以被刺到麻木,甚至还能泛起轻松的平静;似乎是天生的反抗之心,越是叫人这般压着打,她越是腾升起不屈的心气。

        抬起眼帘,水眸里又一如既往-------是四月里亮过刀子的冷冽锋芒,坚硬得宛如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父亲说得对,都是女儿自己选的路,女儿绝不后悔!】

        她把最后一眼留给了林噙霜------眺过嫡母的肩,木门那儿早已空无一人。

        在泉州的时候,她很快乐,有一双大手,很温暖地一直握着自己,没有松开过。

        泉州、泉州、她念念不忘的泉州。

        芙蓉死了

        刺桐给她种死了

        她以为的幸福、以为的爱,许也是一并死了

        【走吧哥哥】

        今日也一袭紫衫的长枫,立在二门边上,他交叠着手心绪复杂,深知婚仪之日的礼节不能违。可等妹妹穿了嫁衣临到眼前,他眼中早已蕴了泪,往昔历历在目,从前一个不丁大的丫头,还成日娇娇地喊着他哥哥,会笑他会念他,今日芳华葳蕤就要给别人家采摘去了

        他几乎没有思考地跨下台阶,在墨兰跟前半蹲下身子;旁边的嬷嬷唬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往后的主家看了一眼,夹着眉头,小声儿连呼不可。

        长枫却做了没耳朵的,撑起架势,【来,哥哥送你出阁。】

        让哥哥亲自送你出阁,这一段路,送别的路,他亲自背着去。

        墨兰听闻在耳,未语而先凝泪,躲在扇子后头,不敢哭。闹过也好、嫌弃也好,一母同胞的兄妹,终究被亲血缘紧紧拉在一块儿,这份感情,别人谁也替不了,别人谁也不能是。她自知不合规矩,旁边的嬷嬷也分毫不让地拉着她,可这会儿,她即要出盛家,谁的奴仆可再辖制于她?不合规矩的事儿,她盛墨兰做得不差这一件。

        当下一甩袖子,不顾嬷嬷吃惊的脸色,扶上长枫肩膀,将自己靠过去,长枫双手绕到身后,托起妹妹双膝将人背了起来;秋江年龄稍大,在最身侧跟着,顾不得边上嬷嬷是个什么脸色,忙不迭垂首替墨兰整理后头的裙摆。

        长枫走起每一步,扇面没遮住的空隙,屋檐、白墙、瓦片,青阶绿花,将这个家,从她身上一寸寸剥下,她痛着,冷风刮到面前,吹走兜搂不住的泪。

        今天,让她把一切都留下。

        【哥哥】她伏在肩头,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兄长,透着无尽不舍,她越喊一声,越是有尖锐的伤悲刺进心里,【哥哥、三哥哥】

        把长枫喊得心里酸疼不已,连答一声都应不出来。

        出嫁,是一个女儿家难舍的离别,她们要别父母、别兄弟、别姐妹,别自己,别一个眷恋不已的家。

        【我把娘交给你。】

        墨兰语中的伤感夹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轻轻落到长枫的心里。隔着轿帘,长枫握着妹妹微冷的手,久久不放,他仰起红鼻头的脸,用袖子擦去眼边的湿润,紧紧地、再紧紧地握了一把,【我答应你】这才放开妹妹的手,亲自整理好轿帘,【好好地,哥哥愿你花好月圆,两心一意永同归,恩恩爱爱永不疑,良缘并蒂。】

        长枫的声音落到鞭炮里,他站在一旁目送接走妹妹的迎亲队,一路看她远走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一丝丝红影儿。门上挂着红灯笼,门边除了系着红带的奴仆再也没有旁的人,十月里的风吹着爆竹炸过的碎红到了他的脚边

        站在门下的嬷嬷遥望那道背影,心里倒有几分同情,折身回来,轻声儿道,【回吧,三公子】

        身影没动,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我妹妹她得人喜欢么?】那嬷嬷听罢,一语未发,不好答话,毕竟她还是葳蕤轩的奴婢。这会儿又听长枫叹气一般,【其实就是个傻人明明在这个家顺服一点,便可讨人欢心】

        天下有几人,能争着争着,争出一条荣耀路?

        说完他笑了一声,转身回去家中,走在宴席的半路上,碰到自己屋里来寻他的小厮。小厮喊了声三公子,急色急脑地附到他耳边一阵悄语。

        长枫犹感天旋地转,满堂宾客欢声语里,他拔腿便往后院跑。

        扬园今日张灯结彩,各处鲜艳,连十月里秋花凋敝的树都叫赵沈氏命人贴上红纸,只为了不露半毫的冷清。以尚氏在一旁观她母亲的几日里,只有一句话,连个缝里都得扫出喜气才行。尚氏把这话和赵英策一说,赵英策却是一笑,转过头来轻轻捏了捏妻子的脸,他道,【可不许生气,那是四弟】

        只望着堂上,今日高兴不已的父母,尚氏作为儿媳、作为这个家的长嫂,她当然也说不出什么恶怨的话。外头总爱传言赵家四公子无寿无命,她却希望这个弟弟能够身康体健,不止是丈夫疼惜这个兄弟的原因,也有父亲母亲伤心难过够久了,到了该欢欣喜悦的时候了。

        她坐在大堂斜对的地方,这儿人少。

        【哎呦哟,这娃我抱不动,得给你。】嘴上刚说着,已连声哎呦,便把手上的女娃给了尚氏。

        【累着七婶了吧?】尚氏接过孩子,含笑道,【她爹抱着,不颠她俩下她都不乐意。】

        被唤作七婶的妇人双掌一合,哎呦一声道,【我说呢,怎么给她举了一回,老是要举。】说着去戳女娃的脸颊,柔嫩可爱,又问尚氏,【我大侄女怎么没来?】

        问的是赵宗全第一个闺女。尚氏坐在这头,一边望着堂上,【只能说好事儿赶到一块儿,双喜临门。妹夫来信,说妹妹刚有身孕,不宜往来奔波,父亲便让他俩留在岳州。】

        妇人听了也是喜,唠了两句后,见堂上赵沈氏朝她一招手,【看你娘,又来招我】她这才刚歇一会儿呢,不得已站起来,爽朗地抱怨一声,【幸好呀今日人不多,要不然也得忙死呸呸】连拍了两下自己快利的嘴巴,一边念叨神灵莫怪念,一边赶到堂上去了。

        诚如七婶所说,赵宗全夫妇并未邀请多少亲朋好友,毕竟一个宗室下来,有的太远,有的太在上面,一二十年居住岳州,和京中的一些勋贵朝官更没多大来往。发帖所请皆是近亲友人,唯一一个例外的康老王爷,还是今日新婚夫妇的媒人。

        不过就是说少,也有个好几十人。

        花轿落到扬园正门外,黑漆漆大门上贴着两张喜字,又并挂着两只红灯笼。花轿旁的云栽一望两边站着数十个丫鬟小厮,顷刻间,又见数人涌出来迎轿,各个都满面笑容,竟比盛家要热闹许多。

        待望到那匹白马身上,只有一只黑色鞍时,云栽心想,唯一遗憾的,只有新郎官身体不适,未能亲自相迎这一点了。来的路上,她甚至有想过是不是赵家看不起她们姑娘,可等到后面,于堂上看到真人面目,去了疑惑又生担忧,她害怕那坐寡妇的命,她家姑娘真给坐实了。

        热热闹闹的人群里,分开一个嬷嬷出来,她手上拿了一个红盖头,在轿帘边亲善地朝里头问了好,又给墨兰说这边要盖上盖头,原本该有四公子亲自背人下轿的,但四公子身体病弱,改由大伯哥代为背家。

        轿中一时未有应答,那嬷嬷等了会儿,有些急。赵英策已由前头下马,听了婢女说要请他代为背家,挑了额上的眉,但想着四弟的身体,觉得自己这点子尬尴算得什么呢?便将鞭子给了婢女,往轿子这边来,这时便见帘窗处,递出一把墨叶兰花素扇。

        那嬷嬷一见扇子,霎时松了口气,极为大喜,忙把盖头交给边上的云栽。

        待云栽入轿理好盖头出来,她见前头走来的赵英策,请了一安,朝嬷嬷与他人复述道,【我们姑娘说,今日她嫁的是赵四公子,若他不能前来,也不愿他人代背】

        嬷嬷听得脸色为难,还没等问,云栽又道,【论规矩是新嫁娘鞋不沾地,倘使长辈们不介意,铺上一层毯,她走着去】略微顿下话音,朝着赵英策的方向微微欠身,【若规矩破不得,便要劳烦了。】

        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想的也是周全。大伯哥代背弟媳,虽然没什么,但架不住有心人毫无下限说嘴,那于名声上来说,对于娶亲的赵家,可真真是另一重的污名恶臭了。

        那嬷嬷见人这么明白事理,和蔼一笑,扬手叫一个人进去禀明。赵宗全夫妇听了回话,二人一看眼,不禁困恼,俩人都不是什么守旧不过的,只是都把这事儿浑然给忙忘了,真真是算尽了也是筛子有漏的。

        【就让背来吧】康老王爷发起话。现在去采买,可不得误了拜堂。

        魏易守在一身红衣的赵怀遐旁,他瞅了一眼公子,仿佛知道一般,笑着往前站了一步,躬身回赵宗全夫妇话,【老爷、夫人,咱们院里有备,四奶□□回进门,咱们备好了。】

        赵宗全一愣,诧异而喜笑,【你倒比我们还全乎。】

        立时在门外叫一个取去。

        赵沈氏比丈夫细心,一听入耳,即察觉出其中的微妙。这会儿眼睛转望在儿子身上,她深意盎然地笑了一笑,见他靠在椅子里,倦怠地阖闭双目,衣下的拇指却不停地摩挲袖边,更添几分高兴。

        这孩子自打身体不好,性子也一日比一日更温和,也渐渐更沉闷起来,少了少年人正常该有的性情情绪。而眼下,他于等待中,生出忐忑紧张,让赵夫人心疼也欣然。

        管事的取了红毯,由门前一路铺垫,又拿了没用完的大红绸铺着,才接起一道到大堂的新路。

        为了不让新嫁娘的脚落地,众人便挪着花轿,接上红毯的一头。赵英策这会儿才松下紧张尴尬的心绪,拍了一掌,【好,可省去了等会儿我要挨的媳妇骂。】

        众人看他取闹自己,皆是一乐,大笑起来。

        可巧人群里出走了尚氏,她抱着孩子听到丈夫的话,抿唇一笑,扬了声儿,【平日里不见你怕我,这会赵大爷倒是怕起我的骂了。】赵英策一时脸赫,给自己媳妇求饶打了一揖,尚氏嗔怪他一眼,把孩子给他抱着,说笑与众人道,【幸好我来了,不然新娘子要给吓回家去再也不来,我可赔不出这么一个好媳妇呢。】

        尚氏说说笑笑十分有趣,一转首见墨兰自轿子出来,当即含笑上前。墨兰顶着盖头,瞧不见前头路如何,不免忐忑不安,只扶了秋江一只手,这会儿见一件丹色绣花裙于盖头下涟漪般拂动,既有慌张又有差异,不防备右手给一人托握住,更是紧怕得慌。

        温暖软润的手心互贴着,来人似怕吓着她,声嗓极其温柔。

        一手又扶在手肘处,让她小心脚下。

        【来,四妹妹,长嫂迎你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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