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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九殊途


九殊途》

        【四丫头与林氏比差了点意思。】

        明兰今日在寿安堂用饭毕后,老太太留着明兰下来,祖孙俩闲话家常。

        这会儿说着盛家大房那几个兰的事儿,便绕到了四姑娘身上

        一壶玉露茶,两盏白瓷杯,一碟鲜果子。

        盛明兰斟倒,水流缓冲入盏,盏壁坚实,不变的稳固,浅黄的茶汤冲进去,不安分地晃着微波;比如这内宅,面上一层平和,内里算计汹涌着呢。

        此刻端得是岁月静好之象,她幽幽地心里喜欢这样的日子

        老太太斜斜靠在手枕上,没由来地点评起四孙女,却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囫囵话,靠在一旁走起神。明兰半坐一旁,替祖母奉来一杯茶水,笑着推了一推老人家。

        【好好地,怎么说到四姐姐身上,这不爹爹说,前些日子还抄了经文送到寺里么?】

        明兰不知事地替人说话,遭了老太太白眼,戳了一回她额门,明兰不恼,小脸上露得乖巧一笑,让老太太接过茶去。

        【你呀,还是缺了点心眼儿,林氏哪能歇得心思?】老太太一撇嘴,哼了一讽,恨是能不提就不提,捧着茶入嘴,当是刷了一遍提林氏的恶心,又想起一件事,问明兰道,【梁家的事儿,你打听得如何?】

        明兰哦了一声,吃下一枚果子,将事儿过了一遍肠,才道了打听出来的事儿

        原来梁大娘子那般不顾门第,急着寻儿媳,竟是为这梁六公子。说起这六公子来,也是品貌不俗,可那风流性子过于风流,爱极温柔乡,这不在家与嫂嫂的远房庶表妹私定终身,结了一个嫩果出来

        【祖母,他们那样的贵人家,若非有算计,岂肯配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来?孙女不愿入。】

        老太太眉头一皱,【果真有事?也罢勋爵人家,多是水深,况且梁家庶子有才、嫡子无能,注定要争要斗,不趟浑水是好的。】

        【可也不见旁人是个好的,譬如】明兰眸子一转,小孩子家家地偎过去,小嘴里抱怨道,【那个李郁,他就不是好人,一直偷看我。】

        老太太笑起了皱纹,嚼了明兰递入口的小果子,想了好一会儿方道,【你纭姑母倒是说起过,李家家风清正,郁哥儿也一门心思求学,人老实,身边没人,也不和书院同窗们胡来】

        明兰笑眯眯,撒娇一般,【那又如何?】

        李郁来过家中数次,每每瞧她都流露几分遐思之想,奈何神女无心、流水无情,她是半点不曾中意。老太太火练过的眼睛,李郁那盖不住的情如何逃得过去,迟早会提及这事儿,所以与其等,她不如先发了制人,以免拖到最后闹得两边不好。向来这等卖萌弄乖是她的一手绝活,年岁也尚幼,不知情爱也是有的,糊弄过去并无突兀之处。

        听孙女这般说,老太太也就歇了结亲的意思,便淡淡地道,【也没什么你回去吧,既回来了,宅内的事儿帮你嫂嫂衬托一把。】

        明兰还想再赖会儿,无奈老太太觉得刚回家,心疼她正抽苗的时候,又念及掌家一事,不可拖离太久,遂不再叫作陪,只说早回歇着。明兰见撒娇无用,便知趣地起身福了一福。

        关于掌家,明兰心里早已盘算过。一个宅子里,奴婢们也是树大下乘凉,基本一层是盛家的人,不过因老太爷壮年而逝,老太太嫁进盛家已久,一层人早被老太太家的润过一遍色,剩下的半层是爹爹的,次之是嫁进来二三十年王若弗的人,而后才是拔除林氏的心腹而得以占三分地的海氏;所以在掌家上,她自然比海氏要轻些心,上下众多奴仆,哪个不多看些老太太的面儿给她方便?不是她瞧不起林氏,这人受宠时可以借父亲的手兴风作浪,不受宠了,连个防风的根都没有,纵使有令,也出不得院阁。

        明兰眉眼含笑地领着小桃出去寿安堂,脚下刚迈出槛儿,走到花窗边,崔妈妈说话似乎惹了老太太不痛快。

        明兰听出一两字,不由轻下脚步,留神细听起来。

        却是里头崔妈妈道,

        【老奴多嘴,好歹您也养过林氏一阵子,能容则容些罢。】

        房妈妈呛了句道,【当老太太想养她?若不是】

        【闭嘴!】

        老太太一声冷喝,吓得盛明兰碰在窗子上的手,猛地一缩。屋里乍然没话音,显然都是被老太太吓住了。明兰站在屋角,蹑脚轻声离开,心里不由纳闷起来:若不是若不是什么呢?

        这一霎,令明兰对既定的收拾林氏母女的计策,起了一瞬犹豫。她想起林噙霜私盗财物出逃,祖母的手下留情

        回斋屋的路上,盛明兰走到了花园附近,天色将暗,一团团金边鼠灰云堆在天际,脚下的路尚且能看得清。桃安安静静跟在身后,见盛明兰不吭一声,自己也不有一句话。在小桃眼里,自家姑娘既漂亮又聪明,不说四姑娘五姑娘比不上,嫁到伯爵府的大姑娘,气质这块上也不定赢得过。小桃想着,渐渐高兴起来。

        走在前头的盛明兰,心中恰如这天际----金光由鼠灰色而裹的云朵,层生疑惑。这几日回来,若不是一家摆宴接尘,她愣是连四姐姐的一面都没碰上。

        好生怪哉

        她问,【有打听到四姐姐近日作什么么?】

        【姑娘,四姑娘自那次在你手下吃败,多是窝在山月居没脸出来】

        听了这话的盛明兰忽地掉转过头,把小桃吓得一愣,以为说错了什么,谁知眼前一张漂亮的面孔绽开笑,谨慎叮咛道,【这话可别在外头说。】

        小桃不乐意,觉得她家姑娘哪儿都好,怎么就不让说?两颊随着一口气吐出去,顿时鼓起来,没应声儿。

        这模样,乐呵了一把盛明兰,她笑着走在前头,【不用不平,这家里,我得祖母垂怜养在膝下,可说到底,比四姐姐、五姐姐都差上一样】

        不仅没有生母

        还没有同胞兄弟

        长栋年纪幼小,给点糖浇点水,他就往你这儿靠点,这份情,需要养,养得茁壮茁壮,以后若有万一需要的,也只能借些叶子乘荫,因为他始终以母为重。老太太愿意养她,也正是看中她无所依靠。祖孙两个,在这个家,俱是孤零零的一个,所在才走到一起温暖温暖。

        盛明兰在这一点上,想得很通透,她给长栋一点怜爱,出于私、亦同出于老太太怜她之心。

        二人过了园子,廊下已点了灯笼,亮了整条长廊,正路过月洞门,只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莽头莽脑地侧撞过来,盛明兰身子被撞得一歪,小桃哎了一声,张开双臂,一个箭步上去就扶住,脸色不善地朝那跑了三两步的人影喝道,【投胎呢!没见撞着六姑娘?!白瞎长一双眼呐?!】

        那人影被喝住在原地,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原来是墨兰身边的丫头------秋江,她攥着帕子在手里,灯笼一照,有几分样貌的脸上,微红的泪眼,晃晃地委屈伤心。

        盛明兰缓过神,不赞同地横了一记小桃,冲秋江一笑,叫她别在意。便看了两眼秋江,状似不知对方窘态一般,诧异地关怀道,【怎么了?在哪儿碰得伤心?】

        手上压着半点不想管闲事的小桃,盛明兰上了前。一旁秋江听得伤心二字,心里顿时更委屈上了,抹着眼里的湿润,略有几分脾气的她,硬是没让眼泪出眶,因着撞了盛明兰,不得不赔礼。

        【也没得什么】秋江道,【不过是奴才命、受奴才气罢了】

        【气得什么?】盛明兰圆着一双大眼,含笑劝诱道,【你是四姐姐身边一等丫头,底下哪个不长眼给你气受?再不济,且我管着三分权,若有委屈,诉到我这儿,也可替你讨个公道来】

        【姑娘说得好意,奴婢这个委屈只有受着,姑娘也管不得】秋江说罢,抽了一声,又拿着帕子捏眼角

        盛明兰一听,便知其意,她一瞬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安慰起人,好言语道,【也别哭了,若是愿意,同我说说,散散心中的屈也是好的】秋江撇过脸,脸上闪过一次警惕,可听到盛明兰身为主子,来慰言自己话的这一刻,又显出些许动容,盛明兰善察色,一瞧,知道正中下怀了,紧补一句,【谁还不是爹娘生养的呢?】

        秋江闻言,霎时触动心弦,忍不得抖动嘴唇。她跟在四姑娘身边,早已沾染上不该沾染的自命清高,如何肯在自家主子跟前,被云栽比下去?饶是芙蓉月钱给的再小心,也叫她知晓了。便是这些话,连同丹橘大闹山月居,在云栽手下吃下大亏那次的芙蓉背后教话,通通一股脑地道了出来,更有甚,令盛明兰旁敲侧击出四姐姐主仆俩,近日窝在书屋谋划着什么

        当秋江感到委屈一吐为快的畅意时,白黄的弦月,已慢慢爬上了屋脊,仿佛就此坐落,小小的几颗星星,在不远的天宇一闪又一闪。

        而尚不知秋江所为的墨兰,正窝山月居自己的书屋里,聚精会神坐在黑木书柜旁。面对白墙,手上一只装墨的粗碟,右手着圭笔,在墙上描得认真,一动不动的睫羽下,水烟生的柔目无旁物,连日不迈出屋子的墨兰,收拾得自己也异常随意,只用一根簪子绞起青发,落下碎发长长一撂,搁在白皙的颈子窝那儿,她一动,便弯垂去胳膊上,披在肩头的缥碧色纱披,早如远山春江水般,从身上一路逶迤在褐板地上。

        而那白色墙角上,自上回她砸砚台溅泼上墨后,此刻赫然现出一株尚未开好的兰花儿

        珠帘碰得清脆一声,捧着小托盘的芙蓉走了进来,她见墨兰还一动不动地在地上坐着,两条眉毛立时一皱,【小心凉,姑娘。】

        墨兰自不理会,一面笑一面拿笔沾砚墨。芙蓉叹气,将托盘放在桌子上,见桌子底下撒了数页纸,以为是练字的扉页,蹲身下来拾起一张张,不想纸业上头竟写了一个个人名儿

        林小娘、王若弗、海朝云、盛明兰、梁家夫人梁六郎、包括她自己,一一写画在纸上,每一张上头,都在盛明兰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圈。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芙蓉指过去问了。

        墨兰自画上分看一眼,她思来想去,依然找不到盛明兰目的所在,甚至于假设起,若那日她受了丹橘挑拨,没有擒拿住那丫头拖下王若弗,怕是她去暮苍斋后,凭着自身污言、人证,当场即可折在里头

        盛明兰没有想嫁梁家的心思,这件事之后,她几乎可以断定,她的六妹妹,只想用梁家逼她起争,来个一网打,好教她再无还手之力

        可若如此想多大的恨,才可令人布这个局?

        想至此,心内又复惆怅,对着芙蓉道了一句,【六妹妹有疑】

        【六姑娘?】芙蓉听完,望了望纸业上的名。

        【我看不惯她,是她得天独厚养在老太太处,却依然畏畏缩缩,似天生一副庶女可怜,庶女就该认命样儿,可你瞧着】墨兰拿笔勾在兰叶上,慢了一瞬道,【如兰不及她貌,大房那头喜她,赴宴时,一些个太太夫人,夸她仪礼、赞她品性,前有齐小公爷爱慕,后有梁夫人另眼相看,呵换作我来,这会子怕是尾巴都搁天上翘着呢】

        芙蓉乐得一笑,凑上前道,【姑娘,您呀,这点子娇气可得揣着点儿,老太太也好、大娘子也好她们可都不喜欢】

        墨兰听出来芙蓉的担忧相劝,生在盛宅,女儿家半辈子困在后院,都得仰她们鼻息过活

        一想到自己不能握有自己的命运,她心中郁冷,瞧着墙上渐成的墨兰花,重重涂了一笔。

        这一日,是盛家无数多个日子里,同样平静无澜的一天。

        盛明兰起得早,梳发插钗时,丹橘面色隐隐含喜走进来,带来一小阵风,惹得盛明兰讶异地抬头一问。

        丹橘附耳两句,盛明兰双眸中,闪过一丝光,问了一句果真?

        【那人等在外头,姑娘可要瞧瞧?】

        盛明兰摸着簪子,有一瞬迟疑,她性子一贯慎重,想这把柄来得过于巧兴许有诈不定地说?只是她又觉得可笑,家里头包括门子上的,有几个不惧威老太太而听命于她?难道还能叫林氏母女策反不成?

        她对丹橘点点头。

        信封折得旧了。盛明兰拿在手上,仔细瞧过四边,皆是皱巴巴的痕迹,想必来送信的人也紧张,身上左一揣又一塞,难有好面。她取过小刀,熨过火,小心翼翼地从封蜡底部割开。

        里头倒出一张薄笺,展笺欲阅时,一朵小花从中飘然而落。盛明兰捻了起来,细看下,只是一朵兰花模样的剪纸,并无特别之处,不过这样的小把戏,确实恰中诗意浪漫-----四姐姐的心。

        笺上两句词---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又览下方落款一个柒字,盛明兰眉心微皱的面盘,正如梁晗的晗字----东方旭升敞亮起来,唇边翘扬轻轻笑了。

        果真如祖母所说,四姐姐真不比上她娘会谋划

        双手手指一翻,折起薄笺,交代丹橘封口蜡印定要整得纹丝不变。

        她弯起唇,如玉的美面上,大眼睛一派明亮,嘱咐道,

        【既有归处,便送它归】

        她要四姐姐,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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