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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六殊途


《六殊途》

        变天了。

        艳阳高照里的五月底,顷刻间,乌云奔马似的上来,黑沉沉,层层堆翻,犹要堕天压山。

        翠竹梢头一阵摇摆,落下不少玉叶,有两片飘到廊下,落在双膝放置的那卷《长庆集》上,墨兰手持《井底引银瓶》那篇。她坐躺廊下,遥遥远眺竹梢头、黑云压坠,此时她正被诗中那两句,‘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惹得眉头染愁绪,两片竹叶轻轻飘飘落了来,眸子一闪,瞧着它们蹁跹之姿扑到诗集上。

        落下的那一刻,像是隔去几分宅里的刀剑锋利,添了安和幽宁意。

        墨兰胸口不畅,闷得慌。

        抬手拾卷,扫落碧青竹叶

        自那晚睡去虚梦幻境走一遭,已过去将近半月。碍于丹橘惹起的一事,家宅之内的计较,墨兰不得不打起几分精神,对真假不知的幻梦虚境存了些许惦记,

        那一夜,于她不过梦中观戏,于外却是折腾了别人一个日夜,昏沉不醒。不仅惊动了林噙霜,连对女儿狠下心肠的盛紘,都态度软化地坐守山月居。

        墨兰从芙蓉口中得知时,正是受了大惊惶恐的时候,而这时她听芙蓉道来,心中竟谋算着道:此乃一件利她之事。

        在一个纷争时起不歇的家宅后院,不得宠,几乎是将自己往后的运命,送交一半在敌人手中。

        父女俩争骂后,少不得各自心里都埋了一个两个疙瘩。盛紘怨她无容忍雅量,她怨父亲的不疼爱、不公正;受下处罚后,单看盛紘不同往日态度,若她不费点时间用点心思,有人调和,一时是难以短暂修好。

        只当念头乍起,墨兰亦是心惊不已,自己居然将这么不入流的东西,算计在父亲头上?

        天色越阴越暗,风也刮得急了,墨兰隐隐闻到了丝丝雨味儿。

        廊下的小丫头,蹲着身子修剪蔓生的野草,正照着她的要求,修剪整齐地一个小山包的弧,甚是有趣可爱。

        她瞧着,唇边微微一弯,笑的时候,眉宇的愁意少了,花面映春一般动人。

        小丫头仔细盯看手上的活,生怕不如意了廊上坐着的四姑娘,格外巧细。忽尔略显黑的侧脸被一颗豆子砸得疼,她眨了两下眼,啪嗒啪嗒,泼水的大雨忽地从天浇灌。

        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已经湿透,隔着雨帘,见廊下的露种招手,喊她避雨,匆匆一起,身子没稳妥,摔了个屁股墩儿出来,瞬间逗笑了廊下主仆三人。

        墨兰卷了诗集,笑个不住,一连十来日都不曾开怀,今日叫一个跌跤的丫头逗笑了。

        小丫头听得几人笑,一时局促不安地站在雨里,黑黑的面皮,红起来不甚好看。芙蓉没被墨兰买来时,曾是穷人家的闺女,见不得可怜,怜悯地撑了伞,将人领到廊下另一头去,又叫屋里的拿了条干巾出来。

        雨下得很大,大得仿若世间都受了这场雨。

        廊边躺椅上溅来了雨水,露种怕姑娘再受寒,劝着人回屋,墨兰摇摇头,哪里能愿?眼前之景,犹比好画,是天阴阴、雨霏霏,水烟青竹

        不过她还是听了话,往里头挪了位置。

        这时芙蓉走了过来,想问问她主君让抄的《女则》一事怎么处置?那日醒来不久,就一把火烧了写好几页的纸,这十多天来,不是找杂记戏本、便是常闭在书屋写写画画,不知做得什么,反而主君交代下的罚拖拖拉拉,今日还没抄完。

        眼瞅着该到了

        墨兰知芙蓉急,虽说五皇子的薨逝叫她一时生了莽勇,可静下几日现下里她尚未真正下定决心,尚有一份忧虑,忧前路难、忧未卜之患。

        她无人能说、无人能诉、无人可帮衬她定个主意。

        小娘不能

        哥哥不能

        墨兰想到这儿,适才的几分开心,萦萦淡散

        拉下芙蓉坐在矮凳旁,她又将诗集卷了起来,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她好奇发问道,【芙蓉,你爹爹对你好吗?】

        墨兰的话,把芙蓉问住了,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姑娘怎么要问这个?】

        她有一些不好意思

        看在墨兰坚持的面上,芙蓉才从眼睛里流露出丝丝眷恋,她低头笑笑,说起还曾不是芙蓉的她的事儿,声音比平日要低

        【奴婢是家中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爹很高,不瘦弱,识得一些字,记得小时候种菜苗,爹领着我坐在田埂上,拿树枝教我写画,不过我笨些,学也学不来,只爱画猫儿狗儿的,惹得爹常笑话我,说他有个傻闺女弟弟们小的时候,他爱抛弟弟们玩,不过娘说,我小时他也老抛我,差点摔过一次,就是挨娘的骂,这个毛病也没改过。】芙蓉一抬头,见姑娘还盯着自己看,忽然有了几分大姑娘的羞意,脸上一层薄红,【我嘴笨,不会说这些记忆里深的,是有次过端午,家里正巧没酒,爹让我去打,我带了钱打回酒,走在路上口渴耐不住偷偷喝了一口,这一尝似尝到美味,十岁的年纪,一路走一路喝,喝个精光不说,最后倒在离家不远的草垛里睡着了,爹寻到我时,脸上吓人,我也吓坏了,他很生气。】

        露种一旁乐笑道,【姐姐遭打啦】

        芙蓉道,【爹才不打我,他是生气,气我胆子太大一个闺女家家睡在外边儿,可我完全是喝酒喝懵晕了头,也不敢和他说,那天爹找到我,看看空掉的罐,说傻闺女,你酒量挺好呀’领着我又去打酒。】

        这回打了两罐,一大一小,大得是爹的,小的是她的,不过回到家,娘那边的骂没少一顿挨就是。

        听了一晌,墨兰在芙蓉的话中,神思泛得远了,她想:世上的父亲亦大有不同,倘若她做了芙蓉一般的事儿,在父亲那儿,怕没有这样的幸运得饶过去。一张杏俏花娇的小脸,倒像被帘幕的水雨吸神采,独留下十几岁少女春闺轻愁;芙蓉不知她缘何,以为是不喜欢,悻悻地零零落落没再往外倒。

        【嗯?怎地不说?】

        【姑娘可能不喜听。】

        芙蓉一旁难为情,脸上显出小小的失落。这是她入盛家,被墨兰买回来做贴身丫鬟后,就很少表过的情绪。墨兰觉得有意思,便歪了头,一双含笑的眼睛望过来。

        她抬起手,《长庆集》敲在芙蓉额角,调侃道,【傻闺女,你气量挺小呀】

        芙蓉登地脸红,忽地站起来,又见露种偷偷笑,更是羞,【姑娘~你拿我取乐子。】

        【姐姐该打。】露种小帕子一甩来,【爹说女儿,怎么能叫取乐子?】

        说罢,自己先捂嘴笑。

        墨兰给这丫头逗得噗嗤一声,拿书卷掩住,芙蓉还半愣得没懂,待反应过来这是顺着墨兰的话来打趣她,岂有饶了露种的?徉怒露笑地追着作势要掐脸,那一个见了,赶忙回身边笑边跑,两步不及,与掀了帘子出来的秋江云栽撞到一块,二人本要扶稳了露种,哪知道芙蓉又猛撞上来,秋江哎了两声竟是四个一窝地倒了。

        可怜了云栽,两下板子打在身上好了才不久,这又一屁股敦下去又伤在旧处,好在身下有个秋江垫底,能给她略缓缓。

        墨兰见这一出意外笑个没停,又怕她们跌在一块儿伤着哪里,遂指了几个小丫头搀扶起四人。

        芙蓉率先起了身,戳了一下露种,露种瘪瘪嘴,想笑又不敢笑,认错又不想认错,一溜烟地回到墨兰身侧;最后一个起来的秋江,倒真是给她们是三个给压狠了,由两个小丫头扶着,吸一口冷气,无奈恨恨地指指她们仨儿,芙蓉过意不去,自己扶了她上屋里。

        露种蹲下身子,摆整小几上蜜饯,回头一望自家姑娘,疑惑道,

        【姑娘,你怎么又出神?】

        墨兰摇摇头,懒懒地靠下躺椅,然后便见廊檐那片天,乌黑的云,稀稀地淡成灰白,雨丝也飘飘柔软。

        那边芙蓉扶秋江进去又出来,手上拿了两样小食过来,见她亲切又体贴地唤自己,墨兰不由端详这张熟悉的脸。这张脸已经没有在泉州遇见时的瘦削,两颊处圆圆润润,线条柔和地收在下巴处。

        从一个喝醉酒倒路边睡、卖身葬父的傻闺女,到自己身边既知事、又周全的大姑娘。

        人都是会变的,只是不知变了是好,还是坏罢了?

        芙蓉不知她想的什么,只是被看得不好意思,便岔着去问,【姑娘瞧得什么诗?】

        【这个?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哎怎么看起这个来?】芙蓉一听说的《墙头马上》,忙要收起来,【给主君小娘知道了,不说姑娘念歪书杂文才怪呢。】

        露种好奇道,【难道不是告诉我们,切勿轻许了他人终身?】

        疑惑地看着芙蓉,又低头去看躺椅上的姑娘。

        墨兰只是含笑,未点头,也未否认。《礼记-内则》一言:聘为妻、奔为妾。诗篇不否认礼教的束缚,以止奔点序言,警示世间闺阁女子,为情为爱,抛家去母,当思之慎之;然而这份警示,亦不过是借以礼教束缚之严的悯劝,《墙头马上》李家千金为爱而奔,视规矩礼教为无物,敢于为天下女子先,岂止叫人赞叹?只是世间到底是媒妁之言的天下,白乐天才作以此诗,劝悯未婚女子

        经年累世,女子终身不过两座房,一座春闺绣阁,一座家宅后院,一个是少女如花如春的十六年,一个是似枯木似冬三月的妇人余生,是牢换牢、笼换笼,规矩对规矩,从父对从夫罢了

        有福气的,连根笑纹都一样的数;不如意的,到外头来,也强撑一样的弧。家宅内计,听曲瞧戏,夫君儿女,连施就个礼,都是一样地标致;唯独八卦,成了个孤拐,今日聊东边那家,明日是西边这家,聊起来各揣心思,自不相同。这不相同处,却是凑成趣了。

        她自己性子里便暗合一份孤拐在,越不让干的事儿越想做,越看不起自己的,越要叫人看得起,说她字写不好,日练夜练也要令人刮目相看。便是这份不合乎规矩的性子,时不时教她想起家宅内院的困顿,便烦躁厌恶。这份怨意暗郁肝内,如今,越发使她想奔一奔,奔出‘家门’。

        好畅快它一回。

        台阶修剪的草,按照她的要求,剪成一个小有山形的坡。

        墨兰起身来到廊下,廊下飘雨,暴急了一阵,砖板不平的低洼处,都积下一汪雨水;此刻天云浅灰,小雨细细如丝,她情不自禁探手出去,摊开的手心嫩嫩白白,淋雨而湿。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她喃喃一念

        梁晗说过她诗好,她心底里是欢喜的,想嫁他不仅仅是一梦之因,不仅仅是侯府之子,只因他夸人的时候,自己心底开了朵小花

        露种尚且懵懂,听了诗文只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芙蓉,芙蓉没有答声,拾着丢下的诗集放到小几上,她知道,近日姑娘心思很重,重得压住了她往日骄纵的脾气

        这会儿墨兰轻吐一口气,她想自己尚有几分慧根在,可对于谋算心计上,诚如芙蓉提及,与小六的交手,细想想来真不十分通达。丹橘大闹山月居,分明是有意为之,可眼下明兰欲作何为,她一思索,便犹坠云雾

        像要捉她、又不太像

        雨丝落在手上,此刻已透凉透凉,她微微曲了手,掌心里便积些雨水。骤然,她一握,紧紧地、紧紧地攥住,流水四散

        【我想呢八字得有一撇不是?】

        她握得手疼,疼没有关系,她要握住自己的命。

        逢雨一通洗,翠竹更显碧青,梢头摇摇摆摆,又吹来一阵凉丝丝的风,拂到花面上,掠过山月居的花窗,直往后头去

        此时此刻,

        凉风掠去葳蕤轩,同一屋檐下的如兰,正跟着王若弗看账本儿

        吹到伯爵府,华兰受了委屈,一个人偷偷在屋掉眼泪

        文家的窗台,文敬炎手不释卷,埋头苦读

        越来越远,疾奔而飞,翻山跨河,千里之外,在那儿

        回老家的盛明兰,遇上来搭救的顾廷烨。

        天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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