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十五章
阴暗潮湿的地下牢狱里，只有莉莉丝是在单方面躺尸。
锡文·席瑟，这个屡遭变故，却仍然选择坚持的人类，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失败尝试之后——取得了他应得的进展。
“咔嗒”一声。
——在这一刻，少年的神态前所未有地平和，他只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带着笑意的语气分享喜悦：“殿下，你看，我们可以出去了。”
莉莉丝“嗯”一声。但她觉得——这个小孩在这时候，好像拾捡起了什么东西。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无所谓。
莉莉丝站起身来，走到锡文前面，把衣服袖子挽起来。
面对人类小孩的疑惑，莉莉丝总不可能告诉他——是因为本魔王就像其他魔王一样，其实是能够为了撒旦大帝去死的，而现在撒旦还在外面弱小可怜又无助，强敌虎视眈眈，所以已经到了十分紧要的关头了——虽然表现出“没有求生欲”，只是因为之前她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到了现在，要在这个不知名破烂地方转悠——比起一个幼崽来说，莉莉丝觉得自己还是更有经验的。
于是她推开铁门，扯着人的衣服往外跑去。
——被扯住衣服，可以说是相当失礼的了。但贵族的礼仪和规则有时候并不是必须要坚持的东西。
锡文只是觉得，像是王后殿下这样的人——似乎做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奇。
在跑出这个地牢之前，锡文回头去看了一眼“月亮”。这是陪伴着他度过了这段时间的月亮。
他在心里说：“再见了，月光妖精。”
也许——也许会有那样的时候：他回到了这个地方，取下了那支箭，将这个生物彻底地解放出来。就像是将自己解放出来一样。
……
另一边。
边缘守卫库冬和泰坦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也清楚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们只是惊讶地对视，不需要言语，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已经能让他们理解对方的想法。
“——跑吧！”库冬下定决心，“就算最后还是死，但至少、至少……”
“也是在回家的路上！”泰坦煽情地说。
于是一只矮精灵和一只兽人也踏上了逃命的道路。
在这宏大的、深邃的地下城邦里，无时无刻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兴衰和周而复始，都与地面上任何一个国度没有差别。
……正是在举杯豪饮、一览众楼矮的时候，二把手得到了消息。
他立刻就把美丽却脆弱的酒杯掷在地上烂得稀碎，接着沉默片刻：“……这时候突然又想跑了。有什么不同？”
他又眯起大红眼影的眼睛：“不跑还好，要是真跑到地面……那可就不得了了。”
不用他指示，自然就有暗处的人去探寻消息——
“地面上来了不少生人？还有……石窟里新关了两个人？”
这不阴不阳的二把手点了点下巴，干脆顺手从这中央的最高楼楼顶翻下去——
在下落过程中，他身后展开了一对巨大的蝙翼——暗裔种。
翅膀扇动，转瞬间就将他带去了城市边缘的上空。
地下城是非常阴沉复杂的，莉莉丝在跑了一阵后发现拉拉扯扯很是不方便，于是又丢开锡文脏兮兮的灯笼袖，配上一句“跟上”，就不再管他。
两个人类的身体素质没有太大的差距，但只要稍微加快步伐，偏转一下方向，再加上一点似是而非的刻意引导——但莉莉丝倒也并不打算甩掉这个小孩，让自己回归于独自一人的最优状态。
一码归一码，毕竟是她把这个家伙扯进来的。
这一整件事必然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至少现在，还是先回到罗德赫尔身边吧，鬼知道天国和那些虚无生物都在做什么小动作。
眼角余光瞥见那边的上空飞过来一个什么东西——莉莉丝立刻回身一把拉住人的手臂，躲到烂墙处蹲下。
她警惕着四周，一边又打量过去一眼，说：“你的头发太显眼了。”
说着就把裙子上的一块布料扯下来。
锡文看着递到自己眼前脏兮兮皱巴巴的一部分裙摆：“……”
“我不……”他刚说两个字，莉莉丝就给他兜头罩了下来，接着又一刻不停地扯着人就跑。
“……！”
这是在地下城的边缘地区，被什么伟大力量所开辟出来的巨大洞穴就到此为止了，四处是尖锐的棱石，或者发黄的钟乳石，滴水声此起彼伏，偶尔能看到破烂的矮墙和长满了菌类藻类的潮湿木头，缝隙里瘫着什么枯死的藤蔓——看起来枯死了的藤蔓，离得最近的一座较为体面的建筑也在视线所及的远方。
莉莉丝在一个勉强有着顶棚的遗弃建筑里停下来大口呼气稍作休息，她拉着的少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锡文勉为其难地用布裹住头发，揉了揉被捏痛的手腕。
“您……”
“什么？”
“……没什么。”
莉莉丝感觉到心跳逐渐缓和，就长舒一口气：“……我们并不熟悉这个地方，也没什么自保的力量。你不是学魔法吗？”
——锡文以手掩面，虚弱地咳了两声。
莉莉丝还在等着他说话，一阵沉默之后……就无师自通，恍然明白了什么。
……好吧，这是个不学无术、成绩不好的人类幼崽。
“那就没办法了，”魔王大人冷漠地说，“——去找人问路吧。”
莉莉丝在外，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
而现在既然变成了人类——那就是：人类在外，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
莉莉丝这样念叨着，手指沾上污泥抹在锡文的眼周——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小孩还挺听话的。
锡文只是温驯地坐在地面上，任由莉莉丝给他“打扮”，等眼睛弄好了，就微微地垂下眼睑，纤长的眼睫毛漂亮得不可思议。
不过莉莉丝很难注意到这类细节。
她顶着同样的一张花脸，站起来拍了拍锡文的小身板：“好了，接下来就按我说的做吧。”
弥塞琉斯的地下城，向来被称为圣人的污浊、亮面的阴影。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人从各处的通道向这里涌来，又有许多人从深处的地下河流以死尸的模样飘浮出去——除了这个方法，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离开地下城。当然不是说从通道走出去——而是解开诅咒，获得解脱。
总是这样。当初进来的时候殷殷切切，待上一段时间之后，却恨不得给以前的自己两大巴掌。
外围五区某家小旅店的老板，也就是城市里走在这条心路历程上的千万分之一。它——来自遥远地区的沼泽生物，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期待，正像是一个炸药桶一样，随着时间积累不断往身体里填充着易燃易爆的危险品，等着达到临界值之后就——接着被见怪不怪的卫队清理干净，不留下一丝痕迹。
每一天、每一天……是的，当中心的那座高塔发出鸣声，那就说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每一天，都是在一种糟糕的情绪中过去，又在糟糕的心情中来临的。
所以在这一天——谁他妈管这是哪一天——这一天，它的小旅馆里来了两个少见的客人，这对于老板来说，也是一件不值得注意的事情。
“我们来自深渊峡谷。”
“我知道，血魔鬼总是这么理所当然。”老板——触手章鱼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
“我只能给你们一个房间，这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你们就知足吧，不要给我招来麻烦。”
女孩踮起脚接过钥匙，拉着男孩往楼上走去。
——锡文其实有问过。
莉莉丝从来不是个喜欢耐心讲故事的人，于是她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我们现在要冒充一对血魔鬼姐弟。他们的身份很好用。”
这对姐弟——黑暗世界的有名组合，肖似人类的外表匹配邪恶的力量——莉莉丝只跟他们打过一次交道：斩下他们的头，扔进地狱的血液长河里。
但那是一次秘密任务。也正因为如此，莉莉丝暂时没有遭到报复。
……总之，冒充两个已死之人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佳选择。
他们两个脆皮人类，需要合适的、具有绝对权威的身份去探索这个地方的制度和规则，获取信息，存活，接着才是逃离。
虽然很有可能会招来一些其他的东西——那反正也就是死掉而已。
……失去力量的莉莉丝很没有安全感，在这种她不会承认的焦灼中纠结了这么久，这份情绪就变成了“死就死吧”的随性。
……
世上唯二幸存的血魔鬼有着猩红的眼睛，夸张的黑色图腾，脖子上有缝合线，喜欢四处“游玩”，广交朋友，乱认亲戚，背靠某个至高领域的主宰，从来随心所欲，作恶多端——
当然，血魔鬼现在已经灭族了。
冒充这两个死人的好处之一，就是仅仅一副外表——都能有足够的威慑力，让他们能享受到一些特权，而不至于被什么杂碎们四处倒卖、拆吃入腹。
坐在靠窗的床边，锡文似乎还觉得一切很有戏剧性，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看着莉莉丝在房间里四处检查，找出来一个水晶球扔出窗户，又去倒了一杯色彩诡异的饮料，嗅了嗅，再尝试性地舔了舔，露出嫌弃的表情……于是锡文也就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莉莉丝只是抿着那味道诡异的几滴饮料，把从抽屉翻出来的纸单子捋开来看，思索着说：“距离那时候也已经过了快一百……很多年了。后面的人很难没产生怀疑……他们的那个教父，可是个麻烦的人。”
她皱了皱眉，发现看不懂纸上画了些什么：“……这个身份只能用一时。”
于是锡文又被扯了起来——
“走吧！早点打探到消息，早点回去。”
锡文只来得及转动一下自己那迷糊迟钝的脑子：“……也许……可以再去问问店主人。”
店主人……是只大章鱼呢。
莉莉丝没理他。
等他们又急匆匆地下了楼，停在章鱼面前——
莉莉丝：“喂，你有出去放过风吗？”
放风？
店主人的面上看不出来任何情绪，但它的沉默——让人直觉不太好。
“啊……您不会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吧？”
说话的是锡文。
——这只被姐姐拉在身后的血魔鬼，娇小柔弱，就像是一支被摘下来的小花一样。但在它那浸染了血色的眼睛里……
店主人只晃了晃两只触手：“……没办法的事，两位。你们在外面浪得太久了。那位大人甚至还以你们俩的消息开了个昂贵的悬赏呢……”
“呵！”莉莉丝只好外强中干地讽刺一声。
她顿了顿，又问：“喂章鱼，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章鱼的触手尖端微小地颤动着：“……当然是从通道进来。我走的通道是一个传送阵法……您应该知道，伟大的尤尤萨特殿下，这处穷乡僻野的黑魔法对您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
“如果您、如果您能够……”接着它的触足痉挛起来，蓝色的血液从皮肤上渗出来——它痛苦地瑟缩沉默一阵，终于不敢再说话，缩进了柜台角落的木盒里。
“……”
“哦，它应该是被诅咒了吧。”
走出了店，莉莉丝看了一眼高而远的石壁穹顶，又看人类小孩还是沉默而乖巧，就说：“接下来事情可能就更有趣了。”
男孩抬起干净漂亮的眼睛来看她。
“我也许会被杀掉吧，一瞬间的那种。至于你呢，当然就需要独自面对这个地方了。”
她面上带着一点微小的恶劣：“祝你好运啦小孩。”
锡文垂着头想了想，语气诚恳地问：“那殿下……我们要不要就坐在一边的台阶上等死好了。”
……
莉莉丝：“……”
啧，人类这时候不是应该大惊失色涕泪横流吗？？
……
道路上铺着石板。钉在墙壁上的烛台一盏接一盏，在狭小的巷道里弯弯绕绕地延伸到转角。在昏黄的光芒下，莉莉丝攥着人的手腕，步伐很快。
把看不懂的纸递给人类之后，倒是读出来一段什么“妖精、人鱼、人族，应有尽有。上门阵符：维修中。地址：外围五圈中心商业街道七十八号。”
“这是一种恶魔语，我曾经在一本旧书上看到过……”
锡文的废话并没有说完，就被莉莉丝扯上了奔走的道路——
“殿下？”锡文的嗓音仍然是平缓又冷淡的。
“少说话。”
莉莉丝拉着他走进一个狭窄的岔路，快步走了一阵，就绕进了一处人来人往的街市。
不必说街上挂卖的都是骨头、皮、内脏和犄角一类，也不必说行人们斗篷下支棱出来的尖角、长耳或者羽毛拖地的漆黑翅膀，更不必说铺天的混乱气味、糟糕的光线、不怀好意的眼睛……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很像商业街。
莉莉丝一边让锡文试着认出哪里是七十八号，一边拉着小孩在人群中走动，免得被什么东西注意到……直到她忽然撞上一个人。
……果然还是混不走。
……锡文在这一瞬间也注意到了莉莉丝的停滞。他并不去看那个“挡”在前面的人，只是垂着眼，目光渐渐落在王后殿下拉着他的手上。一只脏兮兮的手，手指甲里有血液和泥土的颜色，在不久之前，正是这只手拿着尖锐的石块划开了皮肤，挤出血液滴进他的眼睛里，染出红色。殿下说她的血是不一样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殿下在紧张。
所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吗？
锡文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但他却并不觉得非常慌张，毕竟自从被狠狠拉住来到这里——不，也许是从父亲被杀害的那时候起……从那时候开始，他的性命就被放在高空绳索上了。但时刻担惊受怕实在是令人疲惫的选项……就像殿下，似乎也没有怎么把自己的生命看在眼里呢。
……
这时候，那个被莉莉丝“不小心撞到”的人已经俯下了身，头凑到女孩脸侧，同时，冰凉的手指轻轻抚在了她温热的脖颈——在那粗糙画出来的痕迹上。
“……”这个人浅浅地叹息一声，“真可惜。我认出你了。”
就在此刻！在脖子被锯开拧断之前——莉莉丝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扯开，连带着她拉着的锡文也跟着被带远！
这道力气大而迅速，转眼间就把他们一同带到了远处。
眼花缭乱之时，莉莉丝只来得及捂住颈侧的伤口。一些鲜艳的血珠飞了出来……部分打到锡文的脸上。
停下之后。
“……”两个人都有点相顾无言。
另一个看起来更年幼的人类状小孩转过身来看他们，他的目光从锡文身上滑过，最终在莉莉丝低头来看的时候，撞进她的眼里。
……
这处地方十分奇妙。
前方几步是望不见底的深谷，一条木头吊桥远远地伸过去，直接连接上对面的光亮，如果要说的话，那也许就是地面了——是出口。
在绝对的沉默中……莉莉丝听见面前这个金色眼睛的生物开口说话了：“妈妈，你不记得我了吗？”
它神态淡漠，又有一点很明显的打量意味。
“……我是阿狗。已经等了你，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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