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血色

叶遥趴在墙上看了一会，努力控制自己跳下去的冲动，她想回到锦衣卫，想叫他一声大人，想告诉他自己经历的一切。

        想着想着，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叶遥心一横，正要跳下去。

        突然有人从院外进来，她只好又继续趴在墙上。那人看样子是陆府的家仆，急匆匆拿来个包裹呈给陆逊。

        叶遥这时清醒了一些，她还不想被发现，于是忙跳下墙头，大人还是那个大人，她只是看一眼，也心满意足了。

        陆逊听见外面有动静，忙抬起头，是家仆来送披风。他抖开披风，摸摸上面的刺绣，绣工蹩脚，有些扎手。然而这也是他喜欢的，他穿上披风，就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他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向外看，除了一轮孤月，什么也没有。

        回到了农家小院，叶遥悄悄推开门，点上灯，沈望的脸鬼魅般露出来，他坐在叶遥房间，等了她很久。

        “你去哪儿了？”沈望问。

        叶遥有点慌：“没……没去哪儿。我睡不着，出去转转。”

        沈望脸色更差了，他见叶遥不说话，拂袖而去。

        初冬的京城还未下雪，已经略显萧瑟，树叶早已落光，烂在土里化作来年的春泥。唯一的亮色，便是街边悬挂的一些大红绸布，给京城昏暗的颜色增添了些许生机。

        沈望带叶遥到了京城最大的酒楼，谪仙居。

        叶遥早就听过这里，据说酒菜都是京中的上上品，环境也优雅，而且位置绝佳，从楼上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繁华。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贵，锦衣卫的俸禄可不够她来这里吃饭。

        他们一路上了雅间，窗户下面就是京城最大的街道，沈望很老练地点了一些菜。

        不多时，酒菜上齐。

        沈望端起酒杯：“怎么样，这里不错吧。”

        叶遥拿着筷子：“你今日怎么如此好心，请我来这么贵的酒楼？”

        沈望一口饮尽杯中之物：“这里的菜很好，我都是按你的口味点的，吃吧，今天一定得吃饱。”

        叶遥看不透，便不再去想，她大快朵颐起来，果真都是她爱吃的，酒也十分醇香，吃吃喝喝了一会，外面的路上喧闹起来。

        锣鼓喧天，人声沸腾，抛洒的红色金色碎纸随风吹进了雅间。

        叶遥爱看热闹，她忙丢下筷子，趴到窗前去看。

        喜乐奏响了整条街，一群人身着大红喜服，排着整齐的队伍，由锣鼓开道缓缓向前。小童时不时向街边抛洒铜钱，百姓便争相去抢。大姑娘小媳妇都抱着孩子伸着脑袋往里面看。

        抬过了鸡豚牛羊，抬过了文房墨宝，抬过了金银珍珠。后面在轿子前方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衣的，一定是新郎！

        夹道的人们激动起来，叶遥也忍不住仔细去看，不知是哪个高门大户成婚，如此大的排场。

        沈望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似乎觉得不过瘾，拎起了酒壶仰脸倒下去。

        叶遥回头看他，笑嘻嘻：“你快过来看啊，好热闹！”

        见沈望不理她，便独自伸着脑袋瞧。

        叶遥看见那新郎，长的还挺好看，眼睛大大，和陆大人还有几分相似……新郎越来越近，叶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对，那就是陆大人……

        陆逊红衣白马，发冠高高竖起，红衣衬得他更加白皙，他微笑着看向周围的人群，接受着来自陌生人的祝福。眼神经过了路边的酒楼，咦，那个身影是？

        陆逊以为自己眼花，他摇摇头，再看过去，什么也没有，他苦笑，果真是眼花。

        叶遥一时间血液逆行，涌上胸口，涌上喉头，她一口血喷出来，倒在了地上。

        沈望看见她那小小的身影倚在窗边，头上还系着那根红绳节，绳结晃啊晃晃啊晃，突然停下，忙过去扶她。

        他给她擦擦嘴边的血迹，指着外面的人群：“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心心念念的陆大人，他成亲了。”

        叶遥一句话也说不出，嗓子里又腥又甜，她看见了陆逊的背影，却不明白为什么。后面那顶华丽精致的轿子，里面坐着的是他的新娘？在北疆的时候，她自以为和陆大人心心相印，她一直记着陆大人的教诲，记得他们在北疆小城里生死相依，记得他口口声声的遥儿，难道这些都只是一厢情愿吗？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沈望，沈望没有防备，摔在了桌子上，杯盘酒菜撒了一地。

        “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吗？”叶遥问。

        沈望回答：“没错，你不是想见他吗？让你看看真正的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回京之前我就得到消息，你的陆大人迎娶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与他的前程相比，你什么都不算！他们才是良配，我就是要让你看着他娶别人，让你彻底死心！锦衣卫，你是回不去了！”沈望的语气渐渐激动，眼神中流露出了他一贯的偏执和疯狂。

        叶遥看着他，她惊讶地发现这才是真正的沈望，之前那些矫揉造作、假意温存，通通都是装出来的。

        迎亲的队伍已经渐渐远去，叶遥觉得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沈望一把抓起叶遥的手，翻出窗户，跳到了这京城高楼的屋顶。

        风很大，很冷。

        她看见陆逊带着迎亲的队伍到了陆府，看见新娘下轿，在喜婆的搀扶下进门，步履轻盈，姿态柔美，她甚至隐约看见了他们拜堂的身影。叶遥闭上眼睛，泪水无声的滑落。

        沈望指着那群红色的人影对她说：“别急着哭啊，好戏还在后面，你看远处。”

        叶遥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升起了一堆黑色的烟雾，那是……信号？隐约可见一些百姓装扮的人朝着浓烟升起的地方跑去，边跑边拿出兵器。

        沈望继续说：“想必此时陆大人府上早已是亲朋满座，这桩御赐的婚事，不知有多少高官显贵、皇亲国戚去陆家呢？”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陆续有不同颜色的烟雾腾起，被这冬日的风缓缓吹散。有人声响起，尖叫声、跑动声、兵刃相接之声，不久之后，叶遥看见一团黄色的烟雾，那个方向是……宫里！

        “你竟然？”叶遥擦擦眼泪，她从未想过，沈望干的竟然是这犯上作乱的勾当，她已经顾不上刚才失去陆逊的悲伤：“沈望，你要造反？”

        沈望笑了起来：“造反？各为其主罢了，我哪里有这样的能力，现如今我和你一样，是个看戏的。”

        反贼们冲进了各处重要的府邸，厮杀之声一片。叶遥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和沈望一起等着。

        起初，远处的打闹之声愈演愈烈，后来声音渐渐变小，突然声音又大了起来，四面八方涌出许多禁卫军，向着这些方向奔去，形势好像在一瞬间被逆转了。

        沈望紧锁眉头观望着，叶遥忍不住问：“你说各为其主，那么你的主人是谁？”

        越来越多的禁卫军加入了战局，伪装成百姓的反贼没有防备，很快败下阵来。皇宫内浓烟消散，局势逐渐明朗。

        “他败了……他终于还是败了。”沈望神情落寞，继而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居然输了，输给陆家那小子。哈哈哈！”沈望好像是憋了一年的笑一起释放出来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声引来了官兵，他们围住了谪仙居。

        谪仙居，神仙自天上被贬来到人间居住的地方，敢叫这个名字，自然是有些资本，除了因为酒菜一流，这楼本身也是京城中最高的，站在低处看，屋顶直直的指向天上，站在屋顶俯瞰，自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感觉，仿佛自己可以主宰一切，然而这只是错觉。

        沈望从背后轻轻揽住叶遥，她感觉到森森的寒意。

        “放开她！”官兵让出一条道，陆逊从人群中走出，身上还穿着那身成婚的礼服，红的刺眼。

        沈望在叶遥耳边低语：“你看，他来了。”

        叶遥看见陆逊慢慢走近，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他，陆逊不似平时那般高大，面目也模糊起来。

        泪水滴落在沈望的手腕上，手腕颤抖了一下。

        陆逊看见叶遥被沈望钳制，方知道自己刚才没有看错，他一定在楼上看见了自己，她在生气吗？

        “沈望！你欺君罔上，结党谋逆，现在逆党已被我们铲除，你放开遥儿，束手就擒吧！”陆逊大喊。

        “我谋逆？”沈望的语气中有些许疑惑。

        陆逊：“证据我们都已经找到了，金矿案、京城杀人案乃至于若干年前京郊镖局灭门案，都是你所为！南郡王已将你在西南的势力铲除，人证物证俱全，认罪伏法吧！”

        沈望：“南郡王？我谋反？”

        叶遥觉得他好像有些站立不稳，身体随着风摇摆了几下。

        陆逊声音放低了些：“你自小熟读圣贤书，难道不知读书人的责任？你看看这京城，看看这些百姓，天下大乱最受苦的是他们！为一己私欲去搅乱天下，便为天下人所不齿！”

        沈望面色阴沉：“天下人？我沈望，宁可我付天下，不可天下付我！”

        说罢，突然抱起叶遥，从楼顶飞出去，沿着京城的屋顶快速向城外奔去，陆逊上马，带着官兵们紧随其后。

        京城的房屋大多比较高，沈望轻功极好，腾挪跳跃，时而露出身影时而消失不见，马上的人追得十分吃力。

        京郊有群山环绕，沈望眨眼之间出了城，一头扎进山中。

        虽说不是高山，然而马匹行走不便，陆逊率兵下马步行追去。

        沈望像疯了似的一直向前跑，树枝挂破了他的白衣，衣角沾满了污泥，他全然不在意。叶遥被扛在肩上，胃都快要被颠出来了，她大叫，她用力拍打着沈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就这样一路来到山顶。

        这里是一片悬崖，沈望已经无路可走。

        陆逊慢慢逼近，沈望的手指紧紧卡住叶遥的脖子。

        “陆逊，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掐死她。”沈望表情绝望而凶狠。

        陆逊忙阻止身边的官兵再向前：“不要！好，我不过去，你放过她，我当你的人质。”

        沈望冷笑一声：“陆逊，你不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吗？在北境的时候，你已经害死这丫头一次了，你还想再让她死一次？”

        陆逊抄起一把刀，在手臂上深深划了一道：“你看，我这只胳膊受伤了，你放心，我打不过你，用我换遥儿，你就能逃命！”

        沈望似乎心动了：“陆逊，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我还是要说，我沈望的确做了一些错事，但这一心谋逆造反的绝不是我。”

        死到临头还在为自己辩解，叶遥心里很不屑，有什么好辩解的。

        陆逊满口答应：“把我换给你，我会命人追查。”

        沈望带着叶遥一直向后挪动，不知不觉离悬崖已经很近了。

        叶遥听见了一句耳语：“小叶子，再见了。”背后一阵冷风，沈望放开叶遥，自己从悬崖跳了下去。

        叶遥下意识拉住他，自己也被带了下去，陆逊急忙扑过来，只牵住了叶遥的衣角。

        他把受伤的那只手递过去：“遥儿，抓住，我拉你上来！”

        沈望在下面喊着：“你放开我，我不需要你救！”

        叶遥不知该看谁，她只觉得心烦。沈望和陆逊，她不知道更恨哪一个，还是一起恨吧！她被囚禁，被辜负，被钳制，被抛弃，这些算什么，她又算什么？算了，一起毁灭吧！

        叶遥撒开拉住沈望的那只手，扯断衣角，在陆逊绝望的目光中，跌落下去。

        “遥儿！不要！遥儿！”陆逊要跟着往下跳，被周围的官兵按住，他嘶吼着，声音被风带下了山崖。

        后悔吗？那你就一辈子后悔吧。

        叶遥慢慢闭上眼睛，山风呼啸，她觉得自己仿佛飘起来了，突然想起了康娘子，还有她唱的那几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太冷了……好像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包裹住，她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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