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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灵朔梅家(二)


温离收敛小脾气,吸吸鼻子委委屈屈地把脸儿埋进胸膛里,小声说:“闹够了。”

        唇角犹自勾勒出窃喜的弧度。

        阒空又落新雪,季燃给季杳支起了一把伞,为他妹妹蔽去肩头玉尘,他何尝不知妹妹对梅鹤卿的心意,坊间百姓传得乐此不彼,道好不道坏,称赞二人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它们积聚成一颗只在春天才会发芽的种子,一朝破土,便再也抑制不住。尽管他们在七夕节的花灯会上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是接上了他的一首诗,仅此而已。

        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桩众望所归的美事,也成了季杳心心念念的有所期盼,可并不是所有的念念不忘都能等来回响,曹薇悦告诉她,他抱着一个囚犯策马过街引来非议,她美目怒睁,嗔他们是食之过甚,思源有疾。

        而今看来,从前的辩解和维护,只是她的自欺欺人,似乎所有人都看清的现实,独独她还沉浸在那一桩郎才女貌佳人才子的美谈中。

        情窦初开,一朝春梦,一暮初醒,碎在须臾,断了彻底。

        季杳面有郁色,不言不语,季燃心里担心,却也默不作声,情字只可自解,做哥哥的也帮不得。他执紧手中的纸伞,望了一眼曾住过的苑子,即便是望不见。

        梅鹤翎骑马回到家门口,瞥见停落的季家暖轿,大概猜到了什么事,和沙月进门过了一处苑子,便在幽幽曲径上遇到了正让婢女领出府的季家兄妹。

        细雪悠悠,在墨色晕开的纸伞上铺满了白,怪石假山的淙淙小溪结出一层薄薄的冰,寒霜雾气下隐约有双红锦鱼儿游动。

        纸伞遮了伞下人的面,听闻婢女福身问安才稍稍抬高了,那人儿身段娇小玲珑,着有一袭粉裙白裘,宛如春雪紧裹的第一枝桃花,没有红梅那般秾丽动人,却惊艳了这一抹时光。

        “鹤翎。”季燃唤道。

        发愣的季杳回神抬眸与梅鹤翎对视,福了福身。

        梅鹤翎匆匆一眼,犹自收了目光落到季燃的包袱,“要回去了吗?”

        “嗯,回去了,多谢三郎当日的收留。”季燃点头,他的眼神没往梅鹤翎身后看,是一种有意的克制。

        梅鹤翎瞧出端倪,笑道:“自打你酗酒,我都不敢接近你,你也知道你这醉酒吟诗的毛病,要谢,谢沙月吧。”

        话落,转身从沙月手中取走了一袋糖葫芦,打算给他们点谈话的空间,走时还拿出一根递给季杳,说道:“太苦就吃点甜的。”

        季杳怔住,看着眼前灿灿一笑的少年,仿若冬日里的骄阳,倏地好似心里某一处有了温度,不知觉地接来了那一串糖葫芦。

        梅鹤翎见季杳木讷的模样,笑了笑走了。

        眼下只剩他们三人,季燃本是有些紧张感,在不知所措间嗅见了酒气味,忽然这心便静成了一潭死水,他无话可说,又矛盾的张了张嘴,只道一句,“多谢了。”

        沙月看出季燃好像不太喜欢他身上的酒味,就没上前靠近些了,保持着距离抬眼睹了睹季燃手里的纸伞,也说了句,“客气了。”

        季燃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仿若被人放在掌心狠狠掐了一把那般疼。

        三人不语,周围的空气犹自凝固似的,季杳察觉不对劲,便叫婢女先领她出去了。

        半晌,季燃仍是无话,沙月投降似的叹了口气,说:“我虽不清楚你因何故离家,还沾染了酗酒的毛病,但你现下想通了便改了吧。”

        季燃垂眸低首说:“知道了。”

        沙月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作罢要离去,擦肩而过时却叫季燃捉住了手腕,他定住脚步缓了缓气。

        “那夜你当真不知我何意吗?”季燃不死心,小心翼翼地问。

        沙月扫掉季燃的手,苦恼道:“我解释过,我们都喝多了,酒后之言不可当真,你一个读书人不懂吗?”

        “我没喝多。”季燃抬头看沙月,失落道:“我说过我心悦于你,酒后吐真言!我们还。”

        “是吗?我不记得了。”沙月低眸也看着季燃,正经道:“多谢季公子抬爱,不过沙月长相丑陋配不上,况且我只喜欢女人。”

        自找苦吃。

        季燃嘴角勾起淡薄的笑意,不冷不热地说:“我知道了。”

        他扔下那把想要带走的纸伞,难过就像止不住的泉眼,喷涌而出的泉水麻木了心脏,他毅然离去。

        沙月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拾起被丢下的伞。

        季燃听见身后传来折断声,他停下回身却看到沙月将断成两截的伞随手丢弃在地上。

        温离在阁楼里望得清楚,他对身边人说:“中午便发现季燃对沙月有些情意。”

        “嗯。”梅鹤卿对此明显不觉意外,他在宣纸上落笔说:“沙月性子野,要拴住他不容易。”

        温离手扶雕栏,“他脸上那道疤是挺野性,不过沙月对季燃貌似也并非无情,何苦呢?”

        他望见季燃杵在原地,等沙月的背影消失在苑子拱门后,一步两步随即跑过去,又把折断的纸伞捡起来,揣在怀里离去。

        “因为季燃的数十年岁月只是沙月的弹指一瞬。”梅鹤卿说:“沙月活了三百多年。”

        “阿离。”

        梅鹤卿唤他。

        温离坐回梅鹤卿身旁,脑袋放在掌心托着,看鹤卿在写什么,他歪头说:“阿离在听。”

        “夫君知道有些话让阿离听起来很是天方夜谭,信夫君吗?”梅鹤卿看着温离的眼睛问。

        “我信。”温离注视着瞳孔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皮道:“老怪物。”

        “你就是个坏家伙,一边哄着我说我们不急于一时,一边占了便宜就得寸进尺,自从醒来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整日整日给我灌蜜,被你处心积虑填得满满的,把我甜得晕头转向的,满脑子都是鹤卿鹤卿鹤卿。”

        “你都把我本能□□好了,我若是说不信,自个心里立马就不痛快。”温离噘起嘴儿,故作不满道。

        梅鹤卿捏了下温离的鼻尖,好笑说:“你这小嘴扒拉不停,我也被你甜的晕头转向的。”

        温离瞧着捏他鼻尖的手缩回去,猝不及防给它来上一口,直接咬进嘴里,含住。

        梅鹤卿是拿捏不住他家的小坏蛋,细腻的食指紧紧贴着湿润温暖的舌尖,他拉长声音犹自无可奈何地说:“阿离——”

        小坏蛋漂亮的眼睛里都是促狭,像是在惑人的小狐狸,吮吸两下当作回应。

        梅鹤卿左手搁了毫,揉着温离的脑袋顶,“这会不可以煽风点火,乖,松嘴。”

        温离拔出梅鹤卿的食指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狡辩着,“阿离没有,阿离是正——经——人。”

        弯着唇说的话,多少的不真切,梅鹤卿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两百年前的时候,就已经把宝贝□□坏了。

        风荷端着盖有红布的木盘进来,轻放在案上时仿佛如释重负般,行礼退了出去。

        温离好奇地掀开红布,说:“藏的什么,那么神秘。”

        红布下是一双腕甲,通体银制,做工精良细致,每一丝纹路的雕琢仿佛闪着银光,色泽上乘。

        “淬去一小箱官银,阿离莫要弄丢了。”梅鹤卿气定神闲地取下一只,捉过温离的手戴上。

        “一箱,啧,夫君大手笔,以后不担心出门没钱饿死街头了。”温离脸上洋溢着笑,随着梅鹤卿为他戴好腕甲脱手后,整个神情诧然难看起来。

        他戴有腕甲的手腕垂了下去。

        温离咽一口津液,使着劲抬起手腕,柔弱道:“鹤卿,重。”

        梅鹤卿取下另一只,哄慰说:“每日戴两个时辰,习惯就不重了。”

        梅鹤卿单手拿腕甲,捉来温离的另一只手给它戴上,温离愁眉苦脸,“看来是非带不可。”

        “往后习惯需得天天戴着。”梅鹤卿说。

        温离适应地用着劲道抬起胳膊肘拉拳,骨骼一声脆响,他丧着脸说:“鹤卿你听,我要碎了。”

        梅鹤卿真是又要气笑了,捏着温离的鼻尖说:“我家的小坏蛋怎么越来越娇气了。”

        温离被捏着鼻尖,嘴里哼哼唧唧,“夫君养的。”

        温离双手撑地,鼓起腮帮子,梅鹤卿放手不夹着他鼻尖了,趁机去来回揉搓他的脸,直直给搓漏了气,噗噗作响。

        梅鹤卿禁不住他家阿离这般模样,颤着肩儿哑声失笑。

        一缕沁人的春风流窜心尖,温离扑进怀里抓住了他,就像醒来时心中的空落被第一眼填满的感觉,于失忆后的他而言,这种异样是无来由的莫名其妙,却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理所应当的占据他心里最敏感的位置。

        ——

        “好不容易停了会雪,怎么又下起来了。”梅鹤翎郁闷地拍了下肩头雪屑,自语道:“还想着明日大哥回来一块去禁军校场跑个马的,我也能仗着大哥的风采充把威风,压一压元崎。”

        这雪下得扫兴。

        孤华盘坐廊上看雪,左侧摆着一把长剑,右侧放着一只食盒,看花纹是季杳带来的谢礼。

        孤华砸吧嘴呢,瞧见梅鹤翎拍着肩头雪出现在苑门,正往里走过来,他吞下口中糕点,喊道:“三哥!来一块吃!”

        梅鹤翎一手揣着纸袋,闻言便晓得谁在喊他,梅宅里头就孤华年纪比他小,不像其他三个会喊他三公子,他朝孤华看去,孤华手指指了指身侧的食盒,示意他过来吃。

        梅鹤翎扯了一道嘴角,待到孤华身边时,冷酷道:“兄长们给你惯的就知道吃,也不见你多长几块肉,白吃了,不许吃了。”

        孤华挨训了就耷拉着脑袋,沾了糕点沫儿的嘴角都垂出了弧度,刚起一丢丢的难过,一袋糖葫芦就塞到了他面前。

        梅鹤翎也已经盘腿坐下,把糖葫芦塞进孤华怀里,酷酷地说:“回来路上遇见个面熟的唠嗑了几句,恰巧边上有卖糖葫芦,顺道买回来给你。”

        孤华抱着一纸袋的糖葫芦傻笑,“三哥老吓唬我。”

        梅鹤翎抱胸挺直腰背说:“不能让你这么吃下去,惯的,到了边境军营怎么办?”

        这话怎么听着那般耳熟,梅鹤翎说完转了两下眼珠子。

        “太老爷说我留在家里守着就好。”孤华指腹推了一把食盒,说:“季家二小姐亲自做的,好吃。”

        “季杳。”梅鹤翎睹了眼盒子里的糕点,回想起方才见面,他道:“我一眼见她便发觉她周身没点烟火气,不成想居然会做这些。”

        孤华听之起了几分好奇心,他问:“三哥见过了?没点烟火气的,那一定是个仙女,才能做得这般好吃。”

        梅鹤翎也赞同,由衷点点头道:“就是神情木讷痴傻了些,估计是见着二哥和阿离在一块,受刺激了。”

        “欸,不对。”梅鹤翎偏头看孤华在啃糖葫芦,眼睛微眯,“可以啊,学会打岔了。”

        孤华手背抹了把嘴,狡辩道:“三哥,我没有,我没有。”

        难怪二哥听闻他抽了阿离一鞭子以后反应不太正常,罚他抄五十遍兵法里还掺有私情,照这样他们之间该是老早就认识了。

        梅鹤翎不由摸下鼻子,还好阿离失忆了。

        “去叫你几个哥哥一块吃,吃独食小心挨揍。”梅鹤翎两指一并,勾指敲了下孤华的脑壳。

        孤华只觉自己脑袋闷闷响了两声,一点都不疼,他挨近三哥窃语,“还是别叫了,我刚瞥见风荷哥哥手里头扯着根鞭子,往莲净那去了,他还睨了我一眼,叫我乖些,保护好屁股。”

        孤华打了个寒颤,小声补了句:“他要去抽莲净的屁股,咱还是叫沙月哥哥吧。”

        梅鹤翎挑下眉,欲要去问下午发生何事,转眼间又止住了,看了一眼咬糖葫芦的孤华,这小子就知道吃甜食,怎么可能知道这事,问也白问,就说:“算了吧,沙月这会估摸着心情不好。”

        “原来沙月哥哥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了?”孤华放下还黏有糖浆的竹签问。

        孤华十岁那年被梅家捡回来收养,入府的第一天就由着沙月和莲净照顾,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沙月脸上的伤疤,看起来特别凶悍,身形又高大又威猛,阴影罩下来就像要吃小孩的狼,令他心生害怕和胆怯,因此他都不怎么敢与沙月相处,可是沙月每次都会给他糖吃。

        梅鹤翎嘴巴一张一合,放弃了,十五岁的小娃娃知道什么,他起身时说:“少吃点糖,坏牙。”

        “哦。”孤华敷衍地应了声。

        暖阁炙炉望日暮,万户烟袅腾上京。

        梅鹤卿在火炉拎下铫子煮茶,说起了沙月的事。

        “沙月原是狼,三百多年前在北境草原遭逢猎人追捕,至此脸上被铁索鞭子留下了疤。那个时候正是收复中原平定北境外患的时期,他被困笼中时遇见了赶往北境的军队,狼群的悲鸣引起了军队主帅的注意,主帅原不打算理会此事,但同行的青衣少年郎却执意要买下狼群中浑身淌血的沙月。”

        少年说,抵死犹能逼虎豹,危生原不怕罴熊。

        主帅骤然脸色不虞,却也允了。

        少年将笼子一道买下,沙月便整日被关在军帐环绕的笼子内不得自由,少年恐狼身上的伤口恶化严重,每回替他医治时投喂的生肉都散上了麻沸散。

        沙月在笼中看着士兵在他身边来来回回,日子就这般过去了,少年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但无事偶尔会来同他说说话,狼怎么会听懂凡人的语言,但长久的相处使沙月放下了警惕,只要见到少年手中翠绿的竹萧,他便能安静的趴下身来听少年的细语。

        直到一夜大雨,电闪雷鸣,军中大乱四处有人声高呼抓住叛贼,囚禁沙月的牢笼忽然被打开,他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少年负伤叫他快跑,自己则冲进漆黑的雨幕中。

        沙月循着气味去寻少年,找到时已是为时已晚,少年身负重伤被士兵围困,数剑穿透身躯,血溅了一地,染了少年鲜血的长剑犹自滴着血珠,灼热了阴凉的刀刃,烧红了沙月的一双碧眼,那份怒不可遏是这场大雨都浇透不了的恨意,支撑着他生吞活剥了追捕的士兵,精疲力竭直到血水流干殆尽。

        温离不禁一声叹息。

        “沙月吃了他们,怨气过重不能转世,便送到了十三司,管教狼这种天性凶猛的野兽不易,我便赐了他一副人的身躯。”梅鹤卿呷口茶润喉,“教会他读书识字。”

        “鹤卿辛苦了。”温离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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