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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京都儿郎(五)


屋子的地龙过热,雕窗半开,风透的不畅,梅鹤卿松了些领口露出细微的缝儿,没敞开。温离起身贴心地推开左侧的门,回来落坐在梅鹤卿身旁,没坐回自己方才的位置。

        梅鹤翎小眼神假作无意地扫过一眼,咳嗽两声,抿嘴笑。

        温离垂首继续默默折腾扇子,俨然一副乖顺的模样。

        梅鹤卿睨了自家弟弟一眼,正色道:“流民案牵扯新制推行,干系京城安危,此人居心叵测,意图搅乱京城局势,逼迫尹家谋反,悄然无声间埋下的祸胎已然潜滋暗长,如若不及早揪出,敌暗我明,对付起来如荆棘在手。”

        梅鹤翎双手撑地后仰上身,端坐不久就忍不住姿态慵懒起来,说:“奸人要查,尹家这边也不能放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发起疯了,说来也怪,景氏不见急,流民案没点蛛丝马迹,搁半年没得动静。”

        没外人在时,梅鹤卿对他这位自小言举吊儿郎当的弟弟,管得便松散些。

        “龙心难测。”梅鹤卿别有深意道。

        皇上在军报中得知流民逃进灵朔一事后,不过是批下军饷扩充军队,对于流民去向只字片语,皇上亦是深知,没有实证,即便是流民凭口众言,也难撼动世家权贵,最后更有甚会落下个构陷朝廷命官的罪名。

        “你行事切记忌急,尹家可谓是自爆的案例。”梅鹤卿面上正经,枕在案几上的手不知何时放在案下,藏在梅鹤翎看不见的地方向身旁的温离摊开掌心,示意身边人拢指握住。

        门敞开半边,寒风散去屋里困闷的热意,梅鹤卿的燥热舒缓许多,他是担心温离未出世就怕冷的体质。

        温离只是抓住了梅鹤卿的食指,将它裹在温离的五指里,纳进了发凉的掌心内,脸上漫不经心地晃悠小扇子。

        “禽困覆车,不辨敌友,真是给急色蒙了眼。”梅鹤翎一声嗤笑,问他二哥道:“二哥,你说阻碍大哥施新制的是不是尹家,蠢如猪狗,自己把自己给整死了,亦非不可能。”

        “不是,我原先怀疑过,直到尹瑕约见,我方捋清流民案。尹家有谋权心,无夺位意,否则不等淳光帝继位,单凭韶光帝疾痛缠身,京四家只手遮天时,便可趁他病要他命,任凭直属皇家的天机策人数再多,也挡不住南衙十六卫直逼皇宫。尹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起弑君的歹念,而今成他人指间棋,却是不自知。”梅鹤卿萌生恶意,食指在温离掌中摩挲。

        温离玉指一紧。

        “这么说,奸人不在京四家,不在黑金案里头,那真是麻烦。还是二哥思虑的多,欸,阿离怎么不说话?”梅鹤翎犹自点头,突而话锋一转低头看着温离,随意问了一句。

        食指摩挲着掌心发热,摩得温离心不在焉,他只闻有人喊他,抬眸呆愣呆愣的睹着梅鹤翎“嗯”了一声,眉梢浮出淡淡的绯色。

        “啊?”梅鹤翎图好玩地回应温离,看温离不太对劲的样子,又说不出哪不对劲,就道:“居然走神了。”

        温离故作镇定地展开折扇,心虚地掩面辩解道:“嗯,想到明日裴先生要来府上,我就寝食难安。”

        温离话是这般说,梅鹤卿却如实质般地感受到温离使来的微妙的眼风。

        梅鹤翎笑他,“没看出来阿离居然怕先生。”

        温离并指合扇,绯红如风去了无痕,勾着冷韵略有所指地说:“倒也不是,就是嫌他说话句句皱皱,自己学还清静,不必琢磨他说的何意,避免不小心又挨他摆一道。”

        梅鹤翎刚待在屋里就听清外头二哥和温离的对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二哥,他打小除了兵法,别的都不爱学,二哥没少使唤沙月赶鸭子上架。

        他等着看二哥怎么苦口婆心劝心尖人,岂料温离转眸看着他二哥说:“有二爷足矣。”

        梅鹤翎阖眼扶额,果然梅家就他不爱念书。

        “乖。”梅鹤卿食指稍稍在温离手心里勾勾,“裴逸这般是替皇上督促,后年仲春的进士科要阿离稳居榜首,阿离怕烦,夫君同他说说便是。”

        温离本想着明日跑出去逛逛,在外边躲一日总能错开裴逸登门的时间,可遭不住自家爷软语,他很受用地点头答应。

        “真乖。”梅鹤卿说:“阿离是想知道皇上因何要你拿下进士科榜首是吗?”

        温离颔首道:“我真当铺子的差事是为牵制二爷,与裴逸浅谈不过是求一个面圣的机会,好洗去武朝外官之嫌,我区区小奴,在皇上眼里竟能堪夺榜首之大任,不知是喜是忧。”

        他反手握扇,手肘摁在案几托腮自嘲,他还与之周旋几句,岂料至始至终皆在套他,他家爷这般说是知道皇帝与裴逸暗里的目的,然不同他讲明,他是恼,也恼不起来,都给他夫君哄没了脾气。

        梅鹤翎在一旁,啥也没听明白,耸耸肩静静凉快。

        梅鹤卿对温离的小性子拿捏得恰好,都是两百多年前累下的经验,他说与他家阿离听,“武朝北楚两国为鄂城时常交兵,南晋与两国交界处因而十数年平安无事,除却突厥血洗丰州一战,然三国鼎足下,短暂的安宁不过浮云如斯,两百年的分割接近尾声,愈是平静愈是暗流汹涌,而北楚早有联晋攻武的心。”

        “淳光帝登基,裴逸同国子监学生撰文战天下文豪,第二年制科裴逸位列榜头,他与南晋可谓共荣辱,以文一战惊天下。也是托裴逸的豪言壮志,因此次考核而获官职胥吏的寒门不下二十人,与往年常科相比,不少世家子弟的仕途被取而代之,而寒门中不乏外来参试的别国文人,秦尧便是其中之一,他曾是北楚庙堂拒之门外的庶族,随好友赴南晋尚是存有侥幸心理,不料一朝升做言官,荣恩皇上赏识,他感恩戴德愿留在南晋报效朝廷。”

        “一段经历在文人间传作佳话,墨客文豪颂其为帝王识珠,流经北楚后不久,北楚千里书信一封,并附玉椟,玉椟之内含有一枚珠子,信中名曰‘垂棘之璧’。”

        “‘垂棘之璧’,不是那什么来着?”静坐轻闲的梅鹤翎听到个耳熟的,忙不迭地说:“古言里的‘假道于虞而伐虢’,对!就是这个!”他犹自肯定地竖起手指。

        温离睹着梅鹤翎说:“美玉借道,杀虢还灭虞,北楚信中曰何名不好,非曰‘垂棘之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够诚够狂。”

        他偏头看向自家二爷,“文豪道皇上有识珠慧眼,北楚便赠珠一枚,但此珠却名‘垂棘之璧’,表显联手之意,且不自蔽敌对之心。”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颇有裴逸文墨叫嚣天下文豪的气度,皇上倘使不应,倒显得南晋惧他北楚,不识他这枚诚狂玉珠,将皇上贬成鼠胆气短之人。”温离说。

        梅鹤翎顿开茅塞,原来制科以后还发生了这事,他来了精神坐直身道:“这可是隔千山万水对上一招,杀他国锐气于无形。”

        梅鹤翎期待地问:“二哥,皇上怎么回应?”

        梅鹤卿道:“皇上独留玉椟,还了北楚一枚裂有缝的玉珠。”

        温离欲要张口,半闭半合之际接而看梅鹤翎,问:“皇上何意?”

        “怎么你也问我?”梅鹤翎扯扯嘴角,心中腹诽果然是一个屋子里的人,他郁闷地伏在案几,想了一想说:“北楚就是玉珠,南晋便是玉椟,没有玉椟护住,玉珠势必会碎,裂开缝的玉珠是警示,警示北楚勿要轻举妄动。”

        梅鹤翎边说边看着二哥,试图从二哥眼神了读出他分析的是否正确,见二哥微微颔首,他受二哥鼓励堪比秋猎受赏,抬首继续道:“二哥刚提到鄂城常年交战,北楚的心思不难猜,他想联晋把武朝灭掉的原因就在这,假若皇上同意,能够牵制北楚的唯一掣肘随之消失,那么待攻下武朝之后,迎来的就是双龙夺珠定天下的局势。”

        梅鹤卿点头不语,示意他接着往下分析。

        难得二哥认同他,梅鹤翎跟吃了糖的孩童般欣喜,姿态端正道:“三足鼎立迟早要破,真是这般顺势而为,联楚攻武有何不可,不过咱小皇上不同意,留下玉椟不止是警示,还有待沉思熟虑之意,告知北楚联合一事需给他时间做决定。事实上,皇上真正要的就是其他两国间的制衡,南晋边界战火不起,皇上便有足够的时间清内患行新制。”

        梅鹤翎话顿了顿,与他二哥讨糖似的说:“二哥,我可说对了?”

        梅鹤卿侧眸朝他道:“说对了。”

        “鹤翎一副讨糖样,二爷带糖了?”温离指背垫着下颚,微扬精细的下颚线,似笑非笑地打趣。

        梅鹤翎没曾想温离这般讨他趣儿,心里五味杂陈寻不出个正确的味儿,就听二哥失笑一声,他惊了惊,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前总板着个脸的二哥。

        一双凤眸随浅然的笑意而略显细长,眉宇间的疏离清傲宛如红梅覆雪,只待缕缕柳风拂过,犹自化作桃月的烟雨,一枝春欲放,莺燕点绿湖。

        温离倏而在梅鹤翎眼前抖开折扇,勒使他把定格在二爷面上的眼睛收了。

        “看够了吗?”温离不满道。

        梅鹤翎叫折扇震的直直收回目光,托腮撇头也不满地嘟囔一句,“自家亲哥还不给看了。”

        “我半盏茶前没见过谁家小弟盯着亲哥一脸痴汉样的,我现下是见了。”温离调侃,当还进屋时梅鹤翎那一记饶有兴趣的眼神。

        他半分不掩饰那抹得逞的笑,桃花眼里满含风流冷韵,眼尾挑的像极了使坏的狐狸。

        梅鹤卿笑看自家阿离,由着他说:“托阿离的福。”

        温离笑道:“这福要独自享受。”

        梅鹤翎没忍住抖抖胳膊,囔道:“行了,二哥,我走!”

        说完,就要起身。

        “坐下。”梅鹤卿敛去笑意,温声道。

        梅鹤翎架不住身体实诚,屁股墩儿离开半寸不到又身不由己地贴了回去,拗脾气地撇头不去看温离坏坏的笑。

        温离折扇掩面低头颤着肩儿笑,愣是没漏出半点声音,算是含蓄了。

        “皇上虽然没有回应北楚,也并非只顾对付世家,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三国境内,只有鄂城一带战事频发,其余边界安然太平,刀剑矛盾下的战火硝烟不见寸缕。然,笔墨章文成为了战场的缩影,皇上不是没有作为,而是将文人手中的一支毫作兵器,以文攻天下。”梅鹤卿抽出了还被温离攥紧在手心里的食指,安抚地顺着温离柔软的发丝。

        温离也敛了笑意,抬头说:“难不成皇上要我与秦尧一样?”

        “嗯,武以夺山河,文可攻人心。”梅鹤卿说:“裴逸那场制科便瞧出端倪,我假意没看出皇上对你的用意,使了些手段把你讨来了,我知皇上会试探你,便顺势推你一把,给你搭好了登道石,阿离只管放心踩,不过榜首尔尔。”

        温离一把合起扇子,脾气直让梅鹤卿顺头发给顺没了,他耷拉地双手伏在案几,偏头压着自己的侧脸,半敛醉意的桃花眼,很享受梅鹤卿给他摸头发。

        梅鹤翎一旁看着,心里跃跃欲试,“这么说,阿离考上榜首后也不会有什么坏事,最多让文人在白纸里添油加醋,写得天花乱坠。”

        温离挪挪宽袖,无所谓地说:“随他们写,即便是写我为嫁世家出卖武朝,我亦然无畏,反正是事实。”

        手腕调好舒服的姿势,继续伏在案上,偏头盯着梅鹤卿,眼里说着,我有脾气快摸我。

        梅鹤卿会意,揉着温离的脑背,顺着他垂落腰间的青丝。

        “明日正午回来用过膳,陪阿离一同见一见裴逸,听闻他还有个学生,年纪不过八岁,名字唤作温晚,颇受景安王疼护,明日早朝散了我便同裴逸说说,让裴逸把温晚一道带来,这般阿离不会太枯燥……”梅鹤卿轻声说。

        “嗯……”温离舒服地眯起眼睛,偶尔应着梅鹤卿,不知不觉睡着了。

        梅鹤翎向他二哥点点头,捻手捻脚地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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