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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金屋藏娇(七)


梅长仁在长廊檐下推掌晨练,招式刚劲有力不减当年。

        他倏地化掌为拳直击,拳风横扫,他看拳的方向出现两抹身影,先是老眼昏花地眯眼,觉得都眼熟只好细细瞧清来人,而后才记起还要收拳这件事。

        他孙儿身边的素衣是何许人,相貌生的是真贴心儿的好看,站在一块铁打的般配,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圈,莫不是?

        “老爷子。”梅鹤卿走近道。

        “嗯。”梅长仁严肃地点头。

        “温离拜见国公。”身旁的温离行跪拜礼道。

        梅长仁面朝温离,睨着梅鹤卿说:“带人来也不提前知会,好差人热屋子,身子弱还不快扶着些,自己心尖人也不疼惜点。”

        “无碍,应该的。”梅鹤卿并未去扶,待温离起身方去牵手,用自己掌心给温离暖着。

        “也不晓得瞧上你哪点,这么不体贴。”梅长仁嫌弃自己孙儿不是一两天了,怪了句又说:“外边冻,走,进屋谈。”

        温离悄悄捏了捏梅鹤卿的指头。

        屋里生起地龙,婢女送来茶水点水又退出去。梅长仁在上座是越看温离越喜欢得紧,太黏乎他孙儿,就是瘦了些,待在他孙儿身侧显得他孙儿高大,这般也是甚好。

        温离落座就恼上自己,坐错位置了,这茶案只够一个人。

        梅鹤卿面上平静,上扬的眼角明显是在偷笑,他给温离倒茶。

        热茶下肚三人无话。

        梅长仁踟蹰半晌,寻思怎么开口好,对于挑个良辰吉日上门和女方家人提亲的事,他是轻车熟路,这两方均是男人……他瞅了梅鹤卿几眼,就怕委屈了别人家的娃儿。

        他左思右想,干脆直说:“小阿离喜欢我孙儿鹤卿吗?”

        温离不料国公称他小名,稍有意外也不疑迟,颔首道:“嗯,喜欢。”

        “可愿……”一世悍将梅长仁竟然被嫁和娶二字给作难,他一时语塞。

        温离见梅长仁神情,低眉笑说:“我愿嫁鹤卿。”

        “好孩子!”梅长仁听言捋着花白的胡子,满意地哈哈笑道:“从此我梅家又多一名男丁。”

        他孙儿和他言过,这孩子打小无亲无故,好不容易在武朝摸爬滚打谋得一官半职,又因案子受琉火挟持进了南晋,加官进爵皆成空梦,一路也是坎坷。

        如今失忆不失为一件幸事,他就避开这孩子家人不提,免去诸多杂事,也能让孩子少为从前的事伤神,往后安心待在梅家,由他孙儿看护,一生顺遂安康。

        “要挑个好日子。”梅长仁琢磨能不能年前完婚,既然两情相悦,必须尽快把婚事办妥,他这人就这样,性子急躁,不办妥整日惦记犹悬在心,就怕日子长生变故。

        温离哪知这位德高望重的朔国公的想法,小有紧张地端坐,很乖地说:“听国公安排。”

        乖巧的温离在梅长仁眼中,就是被他孙儿吃得死死的证明,他忽然发现,这孩子身上穿的大氅不就是前几日鹤卿穿过的?难怪远处瞧着觉得二人都眼熟。

        “还叫国公,该改口了,小阿离名字还划在奴籍。”梅长仁慈爱地看了看温离,睨向一边的人说:“鹤卿你看看使什么法子去了。”

        梅鹤卿给温离碟上放了块桃酥,“此事要阿离亲自与皇上谈,阿离是因武朝外臣的身份贬进奴籍,若要脱籍,阿离必须向皇上表明心志。”

        表明心志是何意思,温离懂,他一旦脱离奴籍,就是武朝叛臣,遭人唾骂的罪名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阿离明白。”温离说:“我天生不是做奴的人,梅家人自然忠心景氏。”

        “小阿离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梅鹤卿给他挑的“孙媳妇”还是令他称心合意的。

        梅长仁并不介怀温离奴籍的身份,能划出去便划,划不出去亦无所谓,但是梅家不行。

        梅家嫡二长孙娶男子为妻,在坊间传开是笑话,梅家不惧,若男子是敌国外臣,传开的就不似笑话般轻描淡写了,梅家势大,不能担通敌之罪,不能成他人刺刀,与景氏要保持君臣之礼,温离若入梅家,必定要将外臣身份洗涤干净,断小人口舌之诡。

        大雪罩京的两日,温离其实就在思虑,他担心的不是他因此要迎来怎样的后果,而是担心朔国公的想法,梅家经历三代,盛衰皆过而不倒,并非得宠景氏,如果说崇光帝与梅长仁讲的是打拼天下的情义,那么到了韶光帝再用情义二字就没有了信服力,韶光帝看重的是梅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魄。

        而温离,勘破了淳光帝勘不破的权臣迷雾,梅家的忠,只忠于景氏,非南晋也。

        然而,梅家逐渐的势大,于景氏,无论多么忠诚,都会败在猜忌。

        温离要使梅家真正接纳他,此举必行,他明了梅长仁的想法,方才的紧张荡然消失,泰然道:“祖父称赞,阿离嫁给鹤卿,二人便是同体一心,荣辱与共,不求能在庙堂帮衬,但决计不做危及夫君,危及夫家之事。”

        梅鹤卿为他通透的人儿手剥蜜橘。

        梅长仁深邃的眼眸里露出分欣赏,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他严眉肃目道:“你纵然是以嫁名进我梅家,可老头子不会待你如兮儿那般,你能有此觉悟我心甚慰,无论你曾经是何人,入我梅家便是梅家郎,我梅长仁的孙儿,鹤卿的屋里人,往后言行关乎梅家,务必谨记于心。”

        “阿离必当铭记恪守。”温离颔首,抬首时身侧人递来剥好的蜜橘,他两指拿住一边,另一边不松手,二人默契地未将它掰开,他凝视眼前人,神色尽敛说:“我会陪二爷,同进退,共生死。”

        梅鹤卿松手,眼底是道不出的欢喜,“我信你。”

        这蜜橘甜进心坎。

        梅长仁喝完茶盏里凉透的茶水,心随着茶一块沉了下去,他唤婢女进屋,道:“今夜备家宴,按府中人数,设在观苑楼内。”

        “是。”婢女福身退下,碎步走的极快,赶紧通知下去,立刻准备食材。

        “家宴?”温离一脸懵懂。

        梅鹤卿微微一笑,摸了摸温离的脑袋,说:“家里人一道吃饭,他们都想见见阿离。”

        “好。”温离桃花眼上扬弯弯,乖乖地说。

        梅长仁瞧一眼乖巧的孙儿,心里就舒坦得很,比家里的崽子顺眼多了,他警告梅鹤卿,“好好待小阿离。”

        “自然。”梅鹤卿应声。

        见过了梅长仁,梅鹤卿牵起温离的手逛着梅宅当是打发时间,熟悉环境。有些苑子空置无人居住,打扫积雪的事就做的慢些,路过听香水榭的长廊,温离顺手从红木倚栏上抓一把雪,搓在手心。

        “二爷与祖父联手试探我。”温离走快一步挡了梅鹤卿去路,敛眸问罪道。

        “冤枉。”梅鹤卿给他拢衣,嘴里喊冤地说:“老爷子对阿离从前的身份有所顾忌,想以划去奴籍诱阿离上钩,试探阿离态度,对我是真心还是实意。”

        温离负手道:“真心还是实意,二爷自个话里都说明白了。”

        “我知你,别人不知。”梅鹤卿手臂搭在温离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阿离,我们各有命数,殊途同归,我要你孤身一人时,能凭过人胆谋,一身武艺奋战,我不会将你囚死笼中,我要你扶摇万里,为彼此亦是为自己。”

        “前面就有一条道,登道的石阶是我为你铺砌的,道是风云诡谲的歧路,它通向人心莫测的庙堂,我要你凭一己之力,在亘古乱世稳坐不倒。”指腹刮过温离鬓边,他毋庸置疑地说:“阿离一定能做到。”

        温离揉在手心的雪叫浮升的体温热化,原来梅鹤卿救他的同时已然替他铺垫好后来的路,这一刻就想好好抱抱他的这位剑戟森森的诡者,双臂环紧道:“过慧易夭,二爷,分予我一半,纵不负君心。”

        榭廊下的湖面是青天自照的铜镜,残败的树叶仍凛风扫尽归尘,秃木枯枝披上寒霜雾凇宛然仙京上的玉树琼花,白雾飘渺氤氤氲氲。

        “二爷身体好,承得住。”话毕,不待温离作个反应,拦腰抱膝足下生风,跃倚栏身轻如燕,碎了遍地冰清雾凇,仿佛宫铃叮叮悦耳,恍然处在一片白茫之上。

        白隼在天地阒然间盘旋鸣啸,掠过温离上方的悠悠。

        “梅宅的样貌,东南西北四方都有府门,那处高楼名唤观苑楼,楼的顶端是观望台,用于夜观守卫。”温离的目光跟随梅鹤卿的手指游走,“梅宅共计十六苑,豢养有白隼夜巡。”

        屋檐上的侍卫或站或坐,腰佩长剑,身负重弓,少年玉影英姿如松。

        “白隼不好训。”温离立于檐顶远望天际一抹翱翔白影。

        “鹤翎熬训费了些功夫。”梅鹤卿不由一笑。

        “二爷这笑有些意思。”温离也笑道:“看来是出了不少趣事。”

        “鹤翎看似性子顽劣,骨子却是坚韧铸就,将来,必承国之重器。”梅鹤卿扬起手臂,衣袂和雪同映,盘旋的白隼在苍茫两仪中倏忽冲下,长啸破层峦云霄,围绕他们缓势低飞,不落梅鹤卿的肩臂,而是落在他的身侧,扑了两下白翅,抖落一地雪屑。

        梅鹤翎两日不得出府,终于盼来的天晴又遇上积雪封路,正无聊的翻着话本子,只闻白隼啸声,心道贪玩的回来了,他起身就窜上房梁,鹤羽刺绣的衣摆曳出弧度,对着京城的天空吹哨。

        须臾不听白隼回音,嘀咕地转身寻它的踪迹,“不听话。”

        他回身就见远处的苑子顶上赫然屹立着两个身影,一睨脚边就瞧见他贪玩放纵爱自由的白隼,他招手朗声道:“二哥出来晒太阳呢!”

        白隼偏头睨着梅鹤翎,放光的锐眼里映出了个傻子的模样。

        莲净闻言侧头憋笑,耳郭的梵文清晰可见。

        “三哥!今个没太阳。”孤华一手抱剑,手指向天老实喊道。

        梅鹤翎无语地飞身落在孤华对面的屋檐,蹲下摸了一把雪,孤华心暗不好作势要跑,背过身就遭梅鹤翎一记暗算,还囔道:“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多嘴!看本兄长怎么罚你!”

        孤华哪敢还手,轻功一展就跑,将檐上的雪踩得直掉。

        温离推开纸扇,忍不住掩面笑到,“鹤翎可有二爷架势?”

        “我收回方才的话。”梅鹤卿听见青砖绿瓦在他们脚下哐当响。

        “欸,欸,月兄,月兄慢点!”突兀的喊声将檐上人的视线引去,沙月手环季燃的腰飞来,季燃乱扑双手,挣扎的小样像极了猫儿。

        沙月扶季燃站稳,又酷又坏地说:“酒醒了没?”

        季燃边抻平自己的衣衫边道:“醒了醒了,也没喝多少,就那么点。”说完,还作了手势以证清白。

        他两指的距离间倏地望见远处的人,开心地挥手喊道:“嘿!梅大人!阿离!”

        “你小心点行吗?”沙月垂下的鬓发编成小辫,与脸上的鞭痕衬的很是野性,他对季燃的警告里多了一丝无奈。

        “行行行。”季燃连连点头。

        梅鹤卿眉心翻腾,“他怎么在这?”

        温离合扇朝季燃示意,说:“我也不懂,兴许是前两日回来时,捎上的,又巧逢大雪回不去。”

        梅鹤卿唇启还没吐字,瞥见只雪球抛向温离,他抬臂欲要打下,温离快他一步展开折扇侧挡,雪球撞散在扇面。

        梅鹤卿瞟着梅鹤翎。

        梅鹤翎心虚地笑笑,忽而喊道:“嫂子不错啊,有点功夫!”

        温离后知后觉地合起扇子,闻言莞尔,十分满意地说:“身子记忆还不错。”

        “嗯,改日找这小子练练手。”梅鹤卿瞬间找到整治梅鹤翎的方法。

        “不过。”温离把扇子塞进梅鹤卿的衣襟里,弯腰搓了把雪揉在手心,他十指挨雪冻红,心里头却升起一股热劲。

        梅鹤卿领会地唤道;“风荷!孤华!抓住这小子!”

        “是!”游目骋观的风荷起身。

        孤华一听,公报私仇的机会来了,抑制不住的大笑道:“三哥,嘿嘿。”

        “别啊,二哥,二哥我错了!”梅鹤翎在房梁上狼狈逃窜,不停求饶。

        白隼背过身,屁股朝这人,不愿再看。

        檐下的梅长仁受够了砖瓦哐啷,气得怒目圆睁,胡子倒吹,两步做一步走到苑子里大吼道:“都他妈的在上边赛马!”

        挺着肚子的裴兮缓缓走来,一支木簪束发,披着雪白的狐裘,憋了两日难得停雪出来走动,她忙柔声道:“祖父莫气,弟弟们都是少年心性,闹腾点不是坏事。”

        就是,来年需得修整修整屋檐了。

        冬日夜赶早,家宴早早摆在观苑楼,里间按主子和侍卫的人数设有十几桌吃食,外间摆有几个大圆木桌,是给婢女和家丁。苑内灯烛辉煌仿若白昼,地龙升温催热阖家欢聚的温馨氛围,人人眉梢喜色把酒吃菜。

        “阿离多吃些,怪瘦的。”坐在对桌的裴兮温柔道,眼里皆是心疼,温离的过往她从祖父那都知晓了,是个苦命的孩子。

        “大嫂也是,要吃双人的份。”温离故作严肃,末字的尾音一翘逗笑了裴兮。

        身边人给他耐心的剔着鱼刺,他歪头看着乐不思蜀,“二爷挑鱼刺也这般认真。”

        “喜欢吗?”梅鹤卿夹起无骨的鱼肉放进他碗里,也看着他问。

        “心尖上的。”温离嘴甜道。

        酒余茶后几人闹作一团,玩起酒牌叶子,轮着季燃就只有喝茶的份,他眼巴巴瞧着沙月,沙月递给他一盏茶。

        “沙月,看好季郎,别让他碰酒!”梅鹤翎吃酒不忘叮嘱道。

        温离小酌几口便觉耳热,梅鹤卿陪着他上观望台散散酒劲,遭逢大雪后的京城夜景着实没有看头,黑灯瞎火的街巷,模模糊糊能望见一星半点的微光。

        季燃没有酒喝,酒牌叶子玩起来便没了灵魂,甚是没意思就自个跑上楼来,见温离二人也在,打了声招呼。

        季燃双手扶栏,眺望远处羡慕地说:“原来家宴是这般其乐融融。”

        “季供奉离家许久,怎不见府上人来寻?”梅鹤卿毫不掩饰地下了逐客令。

        温离也颇为好奇,文采出众的季燃是世家公子的典范,与梅鹤翎这样的浪荡公子完全不着边际,季家家主该是看护得紧。

        季燃苦笑道:“实不相瞒,数月前就离府自己找了住处。”

        “季公子这般润玉也会与家中置气?”温离问。

        “是人皆会,我与父亲……”季燃望向季家的方向,摇首不语。

        梅鹤卿见季燃有苦难言的神色,体谅地不去追问,只说:“梅家苑子多,你且住着,唯有一条你切记,不能寻阿离喝酒。”

        离家出走的季燃几乎山穷水尽,如今能在梅家落个住处,他是求之不得啊,季燃合掌答应,“有沙月盯着我,我不喝,我出梅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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