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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南晋京城(八)


天下三鼎的局面能够保持长久不破,最主要的原因便在江灵、鄂城、长水三城,这三处由于地理环境形成了相互制衡,而在制衡中,南晋相对其他二国更有优势。

        但这优势,在京四家如蛀虫般的啃食下转变成了劣势,甚至成为危及南晋存亡的隐患。

        景司忆搁笔,指腹点在宣纸,温声说;“阿沅在江灵待有一年,对此处应该深有了解,江灵北方为北楚鄂城,他们为争夺鄂城一带的黑金时常摩擦,而武朝黑金缺乏,若要夺下鄂城,武器所需的黑金必须走就近的长水三城,季家与金家窥见了暴利的商道,恰好南晋黑金的矿山丰富,又无需大量开采使用,便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景司沅放下糕点神情专心致志。

        “此事瞒得密不透风,直到去年年末梅鹤卿进宫面见,我才知晓。”

        “瞒得如此隐秘,梅鹤卿又是如何知道?”景司沅问。

        “琉火。”景司忆轻吐二字。

        “琉火不是摄政王……”景司沅话未说完,转念极为震惊地说:“梅鹤卿摆了摄政王一道!”

        “算是。”景司忆颔首说:“一年前琉火远赴武朝江灵其实还有一重任务,暗查与长水三城秘密进行黑金交易的卖家,阿沅可猜到是谁?”

        景司沅唇角延笑地说:“用作军事,掏腰包的自然得是武朝皇帝。”

        “正是,江灵府尹柳旭与姜家便是中间人,昨夜沈太傅将你等送至宫门便去与梅鹤卿的近卫暮人交接姜家,现已押往大理寺了吧。”景司忆右手搭在案上,抚平着袖子。

        “姜家什么时候入京,走的哪一条路线?”景司沅疑惑,此行竟然谋划如此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走官运水路入长水,由于黑金的运送,把守严查堪松,沙月扮作江湖人从摄政王手中劫走了姜家,护送姜家入京,五月初便到了,一直安排在京城的某处。”景司忆道。

        殿门窜入的风撩动着白纱,催得冰盆里的凉意布满殿中。

        “梅鹤卿好谋划,不对,提出潜入江灵掷棋的是摄政王,难道安排暗查的是梅鹤卿?其实摄政王并不知情黑金的事?”话这么说,景司沅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琉火在卷轴里写到摄政王知情,所以才会有掷棋一事,他如何得知的,我还尚不清楚,经过三司会审兴许会知晓些什么,至于梅鹤卿,亦是从琉火那得知的消息。”景司忆反复斟酌过梅鹤卿,斟酌过梅家任何一个人,他认为梅家人可信,是因父皇所作之决定乃重中之重,却愿只交于梅鹤琅一人,可见梅老与皇祖父情意深厚,他愿意接纳梅鹤卿也是出于前两代义无反顾的信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他内心始终觉得梅鹤卿与梅家任何人都不同。

        景司沅手心捂着盛有银耳羹的青瓷莲花盅壁,感觉凉快,“梅鹤卿已过弱冠有五,他迟迟不入仕,今个怎的又突然入宫与五哥谈起交易,他……只是为了寻个差事这么简单?”

        景司忆摇头说:“不是,梅家忠义,他此举出于个人,用黑金的消息献诚,他以自己为交易品,愿意日后为我所用。”

        “梅鹤卿知道五哥不会轻易信他,所以他才将黑金的事透露,以表诚意。”

        “他懂人心,在梅家可谓是独树一帜,而我,更乐意相信以交易维持的关系,毕竟互利共赢。”

        “那他同五哥要了什么作为交换?”景司沅想道。

        “一条人命。”景司忆侧眸看景司沅,“他知道我缺钱,故此送了份大礼,诚意满满,只为换一人活命。”

        “琉火?”景司沅只能猜是他。

        “非也,相反他要琉火死。”景司忆说。

        “温离!”景司忆惊道:“梅鹤卿要温离活着是为何?”

        “他未说,不过我答应了。”梅鹤卿要温离活,他景司忆定然万分的成全,那是横在二人中间的活筹码。

        “梅鹤卿此举实在诡异。”景司沅忽然想起驿站那夜,他同温离说过,他怀疑温离来过南晋,该不会真猜对了,只是对方不是景夙而是梅鹤卿!温离认识梅鹤卿!

        景司忆欲要开口,发现景司沅脸色不对,似是回忆什么着惊般,他不免担心地问;“阿沅你怎么了?”

        景司沅看向景司忆,还未回过神般,表情讷讷地问:“五哥,你说,梅鹤卿自知摄政王知晓黑金的事,我们景氏无论怎样都不会放过金家,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拿来与你做这交易?五哥为何又应下了?”

        “这才是我夸梅鹤卿懂人心的地方。”景司忆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凉透的茶水滋润了喉,说:“季家与金家勾结,我此次意在治罪金家,为何?因为金家行商,富甲一方,宫中的锦罗绸缎宝瓶玉器,皆是与金铭采办,撇开上下参与的一干人,单是他从中便不知捞了多少油水,好大一笔生意,若是只因金家倒台便失了生财之道实在可惜,他手上店铺千万,落在我手中岂不妙哉。”

        “所以梅鹤卿是要五哥拿住金家的财,以免错失进了摄政王的袖口中,这才是黑金案里最有价值的信息,五哥可以用金家的钱和铺子补充国库,这样国库便多了一条资金来源,五哥也能继续实行新制了。”景司沅说着,不禁心头生出寒意,“梅鹤卿心思缜密手段了得,这可算是个长远的法子。”

        “其实路上琉火杀的那四人亦是梅鹤卿的意思。”表象上是与景夙合谋,实际背后藏的最深的是梅鹤卿,因此景司忆才觉得,这是变相与景夙合作。

        景司沅思想停滞了片刻,差点儿就抑制不住激动一掌拍在案上,豁然开朗道:“我说摄政王怎会让琉火去杀这几人,说不通,这不是明摆着要和京四家撕破脸皮,原来是梅鹤卿的主意!他是要京四家将矛头指向摄政王。”

        这浮于表面的一切仿佛是摄政王一手编织的陷阱,用来捕猎不知何时已然变成稚兔的京四家,金家首当其冲,事实上是梅鹤卿在用摄政王的手除掉金家,而五哥只需端坐高殿,便是最终的获利者。

        “五哥,梅鹤卿是把双刃,控制不好反受其害。”景司沅想想便后怕,景氏他都敢算计于心,这次是摄政王,下一次呢?

        景司忆自然明白,但他眼下需要用梅鹤卿,此次只算剑露锋芒,“梅鹤琅已经手握三十万铁骑,梅老告老后却未显露出要离京回乡的意图,便是心如明镜,他以全家性命做质,以表对景氏的忠心赤胆,他不会反,梅鹤卿比我更了解他的祖父,他亦不会,更何况他将心机手段展现在帝皇面前,只为救温离一命,说明温离于他非同一般,此棋子是险棋亦是好棋,能用。”

        “五哥想的比我多的多,五哥说能用便能用。”景司沅点头说,对梅鹤卿还是尚有余悸。

        他低头看着二字,说;“也不知这黑金卖给武朝能赚多少,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景司忆立起手腕托着下巴,不疾不徐地说:“不多,去了人力物力还有七成利润,足够了。”

        “七成!武朝大手笔呀,丢了委实可惜。”景司沅半开玩笑地说。

        “嗯,既然是大手笔自然丢不得,武朝君主不久前修书一封送来想同我商量黑金买卖,他说,他知晓我派人去江灵暗查黑金案,他不在乎卖家是谁,只要肯卖,他便肯买。”景司忆说:“他修书表诚意,给我七成利润,并承诺一日不攻下鄂城一日不与南晋开战,阿沅觉得如何?”

        景司沅闻言先是一惊,藏不住笑了,咧嘴道:“行啊,妥!咱缺钱就是不缺黑金,卖他便是,只是这武朝皇帝表面一套,背地里还不知哪一套,还是要防着点。”

        “我明日便修书回他。”景司忆说。

        他拿到信后便与梅鹤卿商酌,认为攘外必先安内,眼下不宜开战。

        “你小子算计到摄政王头上,还敢在你祖父跟前挑明了说,你是仗着我一把老骨头打不动你了是不是?”梅长仁听了梅鹤卿的话,摆出一副欲要捡榕树底下的枯木烂枝揍自己孙儿一顿,奈何人老身子骨不争气只能多骂几句的愁容。

        梅鹤卿端坐,从容淡定地说:“老爷子息怒,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1],皇上虽年纪尚轻,但心智成熟,能够理解臣子为君分忧的赤子心,定然不会怪罪。”

        “鲁莽!你这般做就是陷自己于险境,你已入朝为官,遭了景氏忌惮,以后须得步步小心谨慎,莫要被小人撺掇,动摇君臣之心。”梅长仁稳中求胜是他历来的行事作风,对于梅鹤卿的兵行险招,他还是略有不赞同,这小子怕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才会不同他事先商量,自己背着就把事给办了。

        “你自小懂事,与人生分,从不喊梅英爹爹,也不唤我祖父,但行事处处都与我商量,唯独你此番行径莽撞,是要求皇上什么?该不会是瞧上哪位公主?”梅长仁浑黄的眼睛睨向梅鹤卿,饶有兴趣地试探自己的孙儿。

        “那倒没有。”梅鹤卿正襟危坐,神色淡淡地说。

        梅长仁还算是了解他孙儿的,打小规矩,性子沉稳,遇事云淡风轻,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不用刻意去教导他些什么,无师自通,天纵奇才,可比季家那小子厉害的多,国子监都省了,他孙儿若说没有那必定是没有的事,不过,提都提起了。

        “你今年二十有五,换作普通人家,二十及冠便娶妻了,再不济你大哥常年在外领兵,二十有三也娶了你大嫂,你怎还不着急呢?你可别做些什么奇怪的事吓我这老头子,庙里头香火不好,都是苦日子。”梅长仁用他树皮似的手粗糙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仿若受了刺激,故作激动地道。

        梅鹤卿侧眸看着这惺惺作态的老头,“不急,等案子结了再谈。”

        孤华惬意地抛起葡萄用嘴接住吃,忽地一只手探过来要抢他怀里的那一大串子,漆黑的扳指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他护食地抬肘挡到,那手反应迅速地收回去。

        孤华抱住盘子,弯腰压在身下,不留一点儿可乘的缝隙,侧过脸盯着那黑靴,气愤地说:“莲净,你休要抢我吃食!”

        莲净双肩一字单手叉腰,居高临下戏谑道:“莲净孤华,有福同享,好小子你居然独食?”

        “太老爷给的,你要吃自个去食房找。”孤华嗷叫地,像个护食的狼崽子。

        莲净蹲下身,同孤华一样歪着头,耳廓的梵文异常醒目,他笑起来邪气,“不给我就把你掰开。”

        孤华暗叫大事不妙,囔道:“你别仗着自己力气大就随便欺负我啊,我跟你说……”

        莲净还不等孤华把话说完,站起来走到孤华身后,抓住大腿一把就将整个人拎起来,孤华当即语塞片刻,大呼道:“救命啊,二爷,莲净欺负人啊!”

        梅鹤卿头顶的屋檐传来孤华的呼救声,瓦片踩得“哐哐”地响,梅长仁吼道:“都给老头子小声点,谈着你们主子的终身大事呢,不懂事!”

        屋檐立即便安静了。

        梅长仁没想明白他孙儿话里的意思,当是推脱之词,问:“怎么能不急?别人在给庶子挑名了,你还在给自己挑媳妇,难不成你一直不娶真是因为街上传的,季家那丫头?”

        梅鹤卿凤眸里的光飘移去了别处,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

        梅长仁好似发现了什么端倪,他孙儿从前没露过心虚的表现,他思忖半晌,才道:“行!既是我孙儿喜欢,京四家的又何妨,做祖父的定当全力以赴,挑个良辰吉日上门提亲去!”

        梅鹤卿挨茶水轻呛,茶面晃出了水滴,放下茶盏道:“我有心上人,非季家女。”

        “不是季家女啊。”梅长仁瘪嘴一撇,怪道:“有心上人也不说,哪家姑娘,可是两情相悦,若是那得早早提亲,莫叫人等久了。”

        “等黑金案过去,我便带他回家见您。”梅鹤卿用帕子抹掉水渍,又放回原处,起身整理衣褶。

        梅长仁见他孙儿疑似有逃跑之嫌,赶紧追问:“哪家的姑娘啊,总得先把亲事定下,贸然带回家有损姑娘清誉……”

        梅长仁话还没说完,一黑影从屋檐上摔了下来,哀嚎打断了梅长仁的话,孤华屁股着地疼死,慌张地起身就见祖父狠狠瞪着他,他忙说:“太老爷,我错了我错了我消失我消失。”

        说完动作极快地又跳上屋檐,他正跟莲净趴房顶偷听,结果遂不及防遭这家伙暗算,一巴掌给他抡了下来!

        梅长仁在这一瞬后回过头,看见梅鹤卿走出了苑子,懊恼道:“又给这小子溜了。”

        他蓦然起身走出檐下,想着教训教训檐上的两个狼崽子,热风扫过卷起枯落的黄叶,房檐空空如也,苑子里仅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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