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雪路（五）

馨雪楼四周是一眼望不尽的梅林，楼前辟出的一块空地上，已经置下一座高台，环绕高台四周搭建了一圈锦棚，以供身份显赫的贵族起座，普通参赛者则散坐于棚外。

        比赛还未开始，馨雪楼前已经人流如织，为了能攀上这门好事，各国高官显贵几乎齐聚于此，一时间寒喧问候好不热闹，即便我走得十分低调，奈何叶城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自踏进园门后我便被一路招呼簇拥着。

        终于穿过人流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我忍不住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叶城主动伸手替我擦拭额上的冷汗，调笑道：“何以紧张成这样？我说过这是一张任何人都瞧不出端倪的，完美无缺的脸。”

        我淡淡瞟了他一眼，四周的喧嚣突然静了下来，人群齐齐举目仰望，我抬眼，只见馨雪楼上，几个身影出现在翻飞的白色纱幔间。

        很快，人群哗然，人声鼎沸，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议论和惊叹，天子白无觞，今日的主角，左相东方愫，赤国王上夏九重和王后伍隐水，苍王墨轻情，还有黛王御云樽……

        隔着人群，望着楼间那些高高在上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场中突然安静，高台之上有人侃侃而谈，言道此次的赏琴大会既旨在天下名士切磋琴技，也因他们庄主喜好音律，借此机会觅一良人，话音未毕台下众人已纷纷相和。

        大家开始陆续走进楼中，琴音从楼内飘出来，轻缓的，柔和的，激昂的，浑厚的，沉寂的……曲调各不相同，琴技参差不齐。

        不知不觉又开始昏昏欲睡，我挤按眉心提神，叶城轻笑两声，靠近我道：“困了？”

        我懒散的“嗯”了一声，他看着我笑。

        就在这时突然飘来丝丝缕缕的琴音，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这琴音袅袅回旋索绕，灵动九天。

        雪不知何时停的，天空变得明亮，澄澈，白梅一路蔓开，像云里笼着烟霞。

        我不禁望向那座小楼，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坐在烟霞中，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垂眸敛目，那么清隽的身姿，那么清雅的风采，只看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全场众人无不屏气凝神，偶有两声情不自禁的轻叹，也被琴声掩过，直到琴音落定，四下仍然静寂无声。

        “传闻世子琊清风霁月，尤善音律，今日能亲耳听到他抚琴一曲，这一趟也是不虚此行了。”耳边传来叶城的声音，隔着纱帽，我沉沉的看了他一眼。

        人群传来异动，抬头间，只见一人从楼内走出，一身清简蓝衣，如云似月，清雅温润。

        心头骤然一跳，压抑不住咳嗽起来，叶城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递过茶来。

        我目光凝重的看着他，“你的仇人到底是谁？”

        叶城的手指缓缓摩挲杯沿，面上仍带着微笑，眼眸却幽深。

        我不由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城盯着我看了许久，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摘下了我的纱帽，我这才发现一个侍者正朝我们走过来。

        叶城的手指在我覆眼的黑纱上停了停，然后轻轻一扯。

        我下意识抬手想挡，却被他按住，听到他轻语，“看着我。”

        我一怔，然后整个人震住。

        我在他漂亮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难以置信，却不是错觉，那里清清楚楚的印着我漆黑透亮的眼睛。

        我不敢置信的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一遍一遍，紧张激动甚至有些无措，叶城笑盈盈看着我。“是你？”我神情复杂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叶城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淡，淡到有些漠然，“即便知道这是个局，可如今已无退路，你是，我也是。”

        眼前的人忽然变得很陌生，仿佛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叶城，心中浮过一个念头。

        侍者已经走到我面前，再次对上叶城的眼，我突然觉得很失望，如他所言，我们都没有退路，只能走下去。

        迈出一步，背后突然传来叶城的声音，“睢染。”他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张平凡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我在那双淡漠的眼里，分明看到一丝寂灭。

        我嘴角微扬，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我们不会再见了。”所以不需要愧疚。

        他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闪动，然后嘴角浮现一抹高深又浅淡的笑，“若你还能活着站在我面前，我就告诉你，我的仇人是谁。”

        我抱着琴缓步走着，叶城着实生了张不错的脸，我能感觉到许多追随我的目光，我一路含笑，跟随侍者走进楼中。

        避风的暖阁里，一进阁门，就看到一片白纱帷幔，帷幔后映着数个身影。

        我走到琴台前坐下，缓缓抬道望向前方，透过薄薄的纱幔，我能够清楚的看到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男子。

        一如梦中所见，他身姿高绝冷峭，眉目高雅冷俊，即便此时他撑额闭目倚在座间，却掩不住那份冷漠气质。在他的身边，女子衣冠胜雪，面戴薄纱，眉目清浅冷淡，不十分端庄也不显得妖艳。

        天子白无觞，左相东方愫，二人身上皆隐隐有种高贵风仪，恍惚之间，竟觉得眉目之间的那份冷色有些相似。

        左侧，男子身穿黑色锦衣，一张脸英俊又淡漠，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一身美衣华服，容色间有种别样的英气，连站在他们身后的侍从都非常英武。

        赤国王上夏九重和他的王后伍隐水。

        右侧，墨轻情一身雍容华服，隐现王者之气，可我却看到她神色憔悴，眉眼之间是前所未有的萧索和倦怠。

        目光缓缓移动，看到坐在她身侧的人，银紫的长袍，雪白的长发，姿容冶丽绝伦，眼眸幽深似封着一层冰，唇的颜色却很浅，浅得有些苍白。从我走进阁门开始，他的目光就放在了我的脸上，有些忧郁，又十分冰冷。

        收回视线，将琴放到琴台上，手指轻轻抚摸过那些琴弦，信手一拨，声如金玉，是把好琴。

        深吸口气，我开始拨动琴弦，却只发出几声暗哑难听的呜呜咽咽。

        我皱了皱眉，又试了一试，琴音依旧艰涩，曲调杂乱而不协调，我几乎能够听见楼外嘲弄的笑声。

        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帷幔后一道视线，看到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冷酷肃杀，冰彻刺骨。

        这种感觉很适合他。

        凝神，我缓缓闭起眼睛，却无法隔绝那道视线，略一沉吟，扬手拨弦，一串清冽的弦音从指间流泻而出，曲调和缓宁静。

        山静人静，心如止水，琴曲浑然一体。

        睁开眼睛，我望着仍在震颤的琴弦，脑海中依稀摇曳过一片蒲公英花海的影子，再想要去捕捉，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了。

        四座寂静无声，我抬头含笑致意，翻琴上背准备行礼告退，却见帷幔后的人霍然抬首，一道劲风从荡起的帷幔后击出，狠狠撞在我胸口上，我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地上。

        抬眼间，帷幔飞扬，一人执剑朝我跃来，身如惊鸿掠影，眸中杀意逼人，扬起的剑划过半道圆弧，直取我的咽喉。

        如此亲近的死亡气息，只要那把剑锋落下，我就会死。

        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劲风，看着如雪的剑光似闪电划过，我心中甚至来不及恐惧。

        生死关头，我最后的反应是，噗的一声，鲜血从口鼻间喷了出来。

        胸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血水不停从口鼻处涌出，我以为那把剑已经割开了我的咽喉，可下一刻我发现自己还活着，还能呼吸。

        那把剑最后停在我的眉心一寸。

        我仰头对上那双绝对冰冷的眼，他眼中的冷意寒意杀意就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我脸上。

        视线有些模糊，下意识去想为什么白无觞要杀我，可很快放弃，因为脑袋一直在嗡嗡作响，鼻血流得太欢脱，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我赶紧一把捂住口鼻，虽然这样的姿态有些难看，但总是活着紧要些。

        停在眉心的剑散发着一股冷淡的光辉，晃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识抬手，想将剑推开一点，没想到剑锋那么利，手指一下就被割开了口子，我低头看着流血的手指，眼前的剑却突然一晃，撤了回去。

        白无觞倏地一步踏前，手腕一痛，他重重抓住我受伤的那只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拖起来，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

        “你是谁？”白无觞哑声道，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我能听见，又很重，像是从齿缝间咬出来的。

        天子一怒，血溅三尺，今日算是领教了。

        我用力咽下涌上喉间的血腥，狠狠一咬舌尖强行提振精神，尽量显得自己的谦和恭谨，垂眸道：“在下叶城。”

        白无觞的手突然用力，似乎想要将我手腕生生捏断，我忍不住皱眉，只是一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水，就在我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可能会吐血而亡时，那只手突然像是被滚水烫伤般，猛地一颤放开了我，连脸色都变得十分苍白，死死盯着我的目光竟有些狂乱。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站住，抬袖抹掉下颌处的血，脑中嗡鸣不止，心脏狂跳，在面前之人震惊得几乎有些怔忡的神情里，我艰难的道了声，“在下告退。”

        转身走向阁门，每一步都异常缓慢，拼命吸进来的气像是把把利刃，一刀一刀割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痛苦的捂住胸口，便在此时，我突然听到一声轻唤——

        “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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