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洛阳牡丹(中)
上东巷。
林府后院。
“阿药姐，你说，老爷那盆千金牡丹真的被夫人的魂魄附身了？”说话的是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身上穿的衣服是最简单的粗布衣裳，在洛阳林家做这样打扮的，估计是在下人里地位都排到了最后的粗使丫头。
小姑娘这话引来了另一个被她称作阿药姐的粗使丫头的横眉冷眼，“不要命啦，府里的事情是你一个小丫鬟能讨论的吗？”
小姑娘听了饶饶头，“阿药姐，我这不刚来好奇嘛。”
“好奇也有能说不能说的事，知道不？”
“知道知道。”小姑娘点点头，随即又走近些那个叫阿药的粗使丫头，“阿药姐，你在府里这么久了，一定什么都知道吧，就给我说说这府里的忌讳吧，这样我也好心里有个底，不然万一无意中犯了什么忌讳，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阿药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被说动了。
见她已经开始犹豫，小姑娘忙又道，“你放心，我就是心里有个底，不会出去跟人乱说的。”
阿药终于松了口，“说来这事也真的蹊跷，老爷爱好牡丹，府里所以养了大大小小各种品种的牡丹，这千金牡丹本来也和其他牡丹没什么两样，春天开花，但夫人走的那一年冬天，也不知道怎么的，那本该来年春天才开花的牡丹却提早开花了，往后也是每一年冬天就早早开了花。后来府里也不知道谁先说起的，说这是啊，夫人的灵魂附在了那盆牡丹身上，因为舍不得老爷不愿离开所以才冬天开了花想引起老爷的注意，老爷应该也信了，从此以后就把这花更是当宝贝一样供着，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千金牡丹。”
小姑娘听完唏嘘不已，“没想到我们老爷还是个这么痴情之人。”
“可不是。”阿药也叹气。突然想起什么，“唉呦”了一声。
“怎么了？”小姑娘奇怪问她。
“我忘了把屋子里的被子都搬出来晒晒了，今天这难得的好天气，你看我这脑子。”
“没事，阿药姐，现在还早，拿出来晒还来得及，我帮你一起搬。”
两人于是说说笑笑走了，并未曾留意到一旁的屋檐上，有个人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看着她们。
听了半天八卦还是没听到那盆千金牡丹在哪，莫离觉得心好累。看看时辰，好在才午时不到，离子时还有很多时间，莫离想了想，决定要么索性去那林家老爷的院子看看，他既然那么宝贝那盆千金牡丹，那牡丹说不定就被他放在了自己院子里。
只是若真的如此，那人深更半夜把自己约到这林老爷的院子，难不成是要自己协助他抢一盆牡丹？
．
莫离找到林老爷院子的时候正巧碰上林老爷在院子里训自己儿子。
林家少爷，名正瑜，名字很正气，长得也是衣冠楚楚，偏偏爱好流连花巷，彻夜不归，为此，让他那老爹几乎操碎了心。
莫离来这洛阳才没几天，却也偶然听到过一次这林正瑜的光辉事迹，说他放着他爹给他找的知府千金不要，当着林家上下和知府老爷的面扬言非要娶自己心仪的一个花魁为正妻，把他爹气得差点当场背过去，还算好那知府和林家老爷是几十年的至交，不然恐怕整个林家都得遭殃。
眼下，这林家少爷又在为自己的伟大爱情做争取了。
“爹，水滟虽然身在烟花之地，但她从来洁身自好，她不是你想的那些风尘女子。再说，她本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好姑娘，若不是家里遭了歹人所害，她也不会流落到那种地方，她有什么错，不过是老天爷于她太不公平而已。”
“洁身自好？”林老爷冷笑一声，气得恨不得拿旁边的牡丹花盆砸醒这不孝儿子，“她说自己洁身自好你就信？你也不想想，在那种地方，能真的清白到哪里去？好，就算她真的是清白的，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不但能爬到头牌的位子，还当上了这整个洛阳的花魁，你说她没一点心机你自己信不信？这样一个女人要是娶进来，你信不信她能把你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那……那也是我自个乐意。”
“你，我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儿子来。”
“爹，我求你了，让我娶水滟吧。”
“不可能，就算我死了那女人也休想进这林家的大门。”
“好，你不让她进林家大门，那我就离开林家，我自己想办法把她赎出来娶她为妻。”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林正瑜说完跑了出去，只留下林老爷一个人在院子里叹气，“孽障，真是孽障啊。”
又一出戏看完，莫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若这林老爷再不去看那盆千金牡丹，她恐怕还要再想其他法子找，总不能把时间都耗在看人家家长里短吧？
若不是怕惹出麻烦，她实在想直接拿刀子上去逼问得了。
不过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耐着性子先等等看再说吧。
莫离没想到这一等，竟让她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林正瑜走后林老爷招来管家说了一些事，又回屋看了一会账本，才走出自己的院子往林府东南方的角落走去。
莫离无法，只得再一路跟着他来到一个僻静的院子，这回，终于让她见到了那盆传说中的千金牡丹。
落尽残红，国色天香。
能在这冬日盛开，这般天下无双，也算当得起这“千金”之名。
只是……
这院子的房檐低，没办法再趴房顶上窥看，莫离只好找了个尽量隐蔽点的地方躲着，视线所能及，看到的便是林老爷在出神望着那盆千金牡丹喃喃自语。
这林老爷还真奇怪，既然是那么宝贝的牡丹，为何要把它放在这么个荒僻的院子里？
她听不到林老爷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红了眼眶。
看来是真把这牡丹当成自家过世的夫人了。
既然找到了这千金牡丹，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莫离正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人，却听一声叹息骤然响起。
“老爷，您这又是何必呢。”
莫离寻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年龄比林老爷要大些的男人，五六十的年纪，却腰板挺直气质从容，不像林老爷一身锦衣，那男子身上穿的是最朴素不过的粗布制的青色长衫。
然而，看到那人，林老爷竟恭敬行了个礼，“韦先生。”
被称作韦先生的人走到林老爷面前，看一眼放在架子上的千金牡丹，道，“花再好，也比不得活着的人，就算能修炼成精，那也是几百年后的事了，林老爷何苦画地为牢非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恩怨之中。”
“韦先生的话老夫不是不明白，只是……”林老爷出神看着面前的牡丹，半晌，才继续道，“很多事情不是说放开就能放开的，若不是为了瑜儿，老夫早追随她而去了。老夫并不怕死，但为了瑜儿，我现在还不能死。”
韦先生没再说话，两人沉默了会，林老爷又道，“听说韦先生又要离开些日子了？”
韦先生颔首，“还没定下来。”
“那这盆千金牡丹我过会就顺路搬回我院子去，也省得韦先生走前还要特地再送过来。”
“也好，辛苦林老爷了。”
“韦先生这是什么话，要说感谢的是我，若不是先生这些年悉心照顾，这花也不能一直活到今日。”
莫离后面的话没有再听下去，既然知道了那盆千金牡丹晚上会在林老爷院子里，她没必要再在这浪费时间。
出了林府后，莫离就直奔隔壁街口的面馆而去，她刚刚来时就留意到了那家面馆，店面虽然不大，但生意似乎很不错。
她从天没亮离开客栈后到现在就一直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饿得是真的肠子和胃都快黏在一起了，若再不吃点东西，恐怕还没到晚上去赴鸿门宴，人已经直接入了鬼门关，死因还是饿死的。
一碗面吃了个底朝天，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莫离又叫了第二碗面。
到她吃到第三碗时，旁边已经有人停下筷子来看着她吃。
今天晚上的赏花之行凶多吉少，想到这说不准会成为自己最后一顿晚餐，莫离也没心思再去管别人的目光，索性把头低得再低些，闷头吃自己的。
直到有人来敲她的桌子。
“姑娘。”
那人敲敲她的桌子，见她没抬头，于是又敲了两下，“姑娘？”
莫离只好抬头看他，这一看，她差点把嘴里的面都喷出来。
林正瑜！
她有认识他吗？
“……公，子？”莫离好不容易把到嘴边的那个“林”字咽回去，深吸口气，才奇怪看着他道，“公子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林正瑜摆摆手，“我就是觉得姑娘看着像我一个认识的人。”
敢情这是来搭讪的？还是用的最土的办法。
莫离上下打量他一眼，才冷着脸道，“但我没见过公子，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话说完，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面，摆明不想再搭理他。
谁想，这样都没把这林正瑜赶走。林正瑜朝她弯身作了个揖，然后道，“姑娘莫误会，在下并无轻薄之意，会打扰姑娘是因为姑娘确实长得像我一个认识的人，请恕在下再斗胆问一句，姑娘家里可有姐妹，或亲戚家有姑娘儿时走散过？或者家里出过什么事……流落民间？”
莫离终于放下筷子用正眼看他，“公子这话听着……公子真有见过长得跟我相像之人？”她第一反应是当年杨家还有其他孩子侥幸活了下来，但若真是这样，以白涟和如风的本事不可能查不到这件事，白涟也没理由瞒她。
那么，难道是杨家的亲戚家的孩子？
还是……
手摸上腰间的软剑，莫离不动声色看着林正瑜等着他的回答。
见她终于信了，林正瑜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姑娘叫玲珑，我年初去扬州时远远见过一次，跟姑娘你看着差不多大，不过姑娘看着更……更朴素些。”
朴素？
莫离抽了抽嘴角，差点就没忍住脱口问出——你怎么不直接说村姑得了。
玲珑是红楼的花魁，所以每次出场自然身上穿的是漂亮衣裳，脸上画的是得体妆容，若是跳舞的时候打扮起来就更是艳丽了，脸上的浓妆乍一眼看她自己恐怕都未必认得出自己。而现在，在林正瑜面前的莫离却是一身素衣，脂粉未释，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是头上那支桃木簪子，说她是村姑着实不为过。
洛阳不是小城小镇，按理说消息应该是灵通的，这林正瑜居然不知道玲珑和渌澜谷的事？
莫离决定再试探他一下，“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之人的相貌记得如此清楚，公子该不是对那位玲珑姑娘有意吧？可惜我并不识得那玲珑姑娘，不然倒可以帮公子牵一次红线。”
“姑娘误会了，误会了。”听到她这话，林正瑜仿佛碰上了天大的误会，连连摆手，“姑娘想必是刚来这洛阳城不久，不然不会跟我说这样的话，这全洛阳的人都知道，我林正瑜此生只会娶一个人，就是有洛阳牡丹之称的，得意楼的水滟姑娘。”
莫离愣了愣，“公子这话是正经说的？”
莫离这么问倒不是要质疑什么，纯粹只是有些惊讶于林正瑜脸上的认真，不过在林正瑜看来，却跟质疑没什么差别——他就搞不明白了，自己要娶水滟，自己爹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一个只认识半炷香时间都不到的外人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林正瑜刚刚还和颜悦色的脸转眼就黑了下来，扔下一句，“在下还有事，姑娘，先告辞了。”然后，就这么走了。
毛病。
莫离耸耸肩，收回停留在腰间的手，拿起筷子正要继续吃面，视线瞥到周围几张桌子，才发现整个面馆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看什么看，没见过吃三碗面的，还是没看见过要娶娘子的？八卦看多了到时长针眼有本事别去找郎中。”她一瞪眼，将手里的筷子拍回桌子上，凶巴巴环视一圈四周道。
这招很有用，看着她的那些人立刻都低了头吃自己的东西，也没人再想来招惹她这个凶巴巴的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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