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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沟壑


  曹操又何尝不恨呢?他所想的远比许褚更多,也就更加恼怒,更加怒气难当。

  死去的那些宿卫虎士,固然是许褚的属下,归根结底,却也是曹操多年恩养的心腹。

  就在曹操灰黄色的战马脚边,十余名甲士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拥在一处。曹操令左右翻看看过,亲自认出了其中两人,一人曾在淯水畔追随典韦誓死断后,另一人则是在白狼山之战中,代持车骑将军麾盖冲阵的勇将。

  曹操对这些侧近亲密之人素来关照,他给这些将士任一人的恩赏,常常超过寻常士卒数十倍;每有战死,他必亲自吊唁、安抚后事。过去这些年,曹操东征西讨,多少次出生入死,都是靠着这批虎士前仆后继地死命报效,才不至于死在建立霸业的半路上。

  他们是我身边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可他们居然死在这么一场大火里!

  听到许褚这般发狠,曹操用鞭梢连连敲打左手的掌心,待要夸赞,忽觉耳后血管暴跳,一阵绞痛,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微微点头,慢慢地静待气血平复。

  外人看来,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雄踞河北、中原,有取汉室而代之的威势,挥手之间,万人景从。但曹操自己清楚,基业越大越大,人心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散。

  尤其这几年来,丞相府与朝廷渐行渐远,以许都为中心的中原各州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随时可能爆发动乱。而那些看似忠实的部属们,究竟心里面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即便以曹操的眼力也没法看透。

  曹操当然不会因此而畏惧,但这却难免使他的猜疑比往日更甚。所以他在军中,加快提拔夏侯氏和曹氏宗族中的年轻人,同时也考虑重整宿卫,将丞相府中领军所属各营进一步地扩充、加强,使之成为真正独立于汉家以外的相府私兵。

  按照他初步的想法,应当恢复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五校尉各领一营,再加上中垒、武卫二营,七营满员一万四千人。这一万四千人,必须足够忠诚、足够勇猛,敢于遵循丞相府的任何命令,哪怕赴汤蹈火,冒天下之大不韪。

  数十年戎马,讨黄巾、战董卓、平吕布、斗袁绍、征刘表,一场一场下来,终于走到今天这地步,最终那一场日趋迫近,岂不该早做准备么?

  然而就在眼前,这一把火,烧死了预定要担任各级军官的宿卫虎士千人……少了他们,丞相府的兵力就少了骨架,少了支撑,而曹操对这支兵力的掌控,就难以深入到基层,他对这支兵力的信任就难免要打折扣!

  这样想来,眼前的损失实在痛入骨髓。再要培养出这么一批久经考验、绝对忠诚的将士,需要多久?曹操自己都没有把握。

  这雷远小儿,实在可恶!

  其实,此前夏侯惇兵败的时候,几名幕僚们就曾提醒曹操,说那雷远不可小觑。然而自古以来,越是自信的人,越难以轻易认可他人。曹操自赤壁以后,常说南方将帅之才唯周郎一人,哪里会把一个从江淮逃窜的豪族首领放在眼里?

  及至挥军南下的时候,他才收拢关于这雷远的信息。一看,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被孙权拿来顶刀头。他难免将此前的失败归咎于夏侯元让久居后方,耽于文事,失去了武人的敏锐嗅觉。

  直到这时候,曹操才真的感觉到,老对手刘玄德的麾下着实人才济济,已非当年困居新野时的窘迫之状了。

  这大耳贼只遣区区偏师助战孙权,就已使得江淮间的局面摇摇欲堕,而兵锋直逼许都。于文则、张文远困守寿春、合肥,每日里的告急文书雪片般发往邺城。

  那么,刘备亲身所在的汉中战场,夏侯妙才和徐公明能支持住么?那位神威赫然的关云长驻守荆州,我曹孟德又能不能如愿将之击破呢?

  曹操原本是信心十足的,可一时又忽然有些气馁。

  见他发怔,荀攸上前半步:“丞相?”

  曹操回过神来,若有所失地笑了笑:“汉中那边,有什么消息?”

  荀攸没想到曹操忽然问及汉中军务,但他反应极快,立即道:“昨日傍晚时,由许都转来军文,说刘备举益州之众猛攻沮水,征西将军驱使韩遂、李堪、梁兴三将所部阻击,日夜苦战,彼此的死伤都数以万计。”

  有趣。



  以河北、中原为本据的曹军驱使着被迫降伏的凉州人;以荆州为本据的刘备则尽情挥洒益州人的血。无论死伤多少,对战双方都不伤元气。

  “凉州的武人正该死一些。”曹操不禁冷笑:“或许,刘玄德也打算让益州人死一批?”

  当曹操如此感慨的时候,在汉中的战争已经制造出了尸山血海,激烈到了所有人都快承受不住的程度。

  “狗日的凉州人,根本靠不住!你们看!他奶奶的,他们又退回来了!”

  校尉徐商破口大骂着,领着数十名甲士横冲直撞地杀到营寨前方,尽力阻止益州军越过最后一道鹿角。为了展示自家的勇武、激励将士们,他丢弃兜鍪,肉袒上身,双手持五尺大刀狂舞向前。

  最前方的蜀军将士不敌他的力气,立时被斩倒在地。左右的人见自家校尉凶猛,无不勇气倍增,嗷嗷乱叫着挥刀跟上。蜀军大部正在斫砍鹿角、栅栏等物,一时不防曹军的反冲锋,被杀得人仰马翻。

  他们立即后退,改为在远处射箭。

  箭矢所到之处,顿时射死射伤曹军多人。徐商在几名持盾甲士的簇拥下往后猛退,没想到半路上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滚进了营地侧面的沟壑。

  沟壑里面,层层叠叠地填了身插箭羽或者断手断头的尸体。有些死了好几天,已经膨胀肿大了,也有些是新死的人,温热的血从伤口里汩汩流淌,满地都是。

  徐商咒骂着,撑着一具尸体站起来,还没站稳,身后的尸堆里揉身扑出一名蜀军士卒,赤手空拳地抱住徐商,一口咬到他的腿肚子上。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那蜀军士卒力气奇大,反倒是徐商不眠不休地战了数日,体力消耗殆尽。他一下子没挣开,被咬个正着,顿时撕扯下极大一块皮肉来。

  徐商惨叫着倒地,与那蜀军士卒纠缠在一处,想要挥刀去砍,手腕又被咬住了。

  正叫得一声苦,沟壑边上跳下一人,极利落地一刀杀了那蜀军,随即拖着徐商的发髻往后狂奔。

  直奔出百余步,才稍稍离开战场。徐商沿途痛的大叫不止,这时候一摸脑门,满手是血。他大骂道:“苻顿!你这个蠢货!松手!你奶奶的,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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