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日水犹寒
陆骁慢慢适应了国外的生活，所谓适应其实是内心从孤独变成麻木的一个过程。他习惯每天独自吃饭、上班，开车去喝咖啡、吃牛排，和同事探讨哪个牌子的奢侈品更低调。海外的收入确实比国内高很多，无聊的日子也多许多，在他们将国内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作为奢侈的时候，花在国外奢侈品店铺里的注意力就成了日常。
项目进展有了些成效的时候，公司领导过来视察指导的也多了，2012年的三月份，总经理陪着集团董事长来到项目上，因为董事长的签证出了些小问题在机场被困住了，恰好一位中国地勤帮忙做了协调才顺利出了关，董事长出关后不忘安排陆骁务必找时间感谢她。董事长一行在项目上呆了三天，对项目的管理表示满意，然后又在陆骁的陪同下去了另一个项目，路上总经理因为董事长的满意也非常骄傲，补充汇报了公司对项目的整体把控与协调过程，并汇报了后期增强盈利能力及人才培养的计划。
在总经理的人才培养计划中，“杜杰”的名字引起了陆骁的注意。陆骁私下里问总经理是不是要把杜杰调到项目上来，总经理很是赞赏的说公司发现杜杰是个人才，在技术上扎扎实实，是个做总工程师的好苗子，准备调他过来培养。陆骁听后非常高兴，称赞了几句总经理慧眼识珠。总经理恍然道：“哦，你们原来都是在一个项目上的同事，怪不得会熟悉。”
陆骁说“是啊”，然后又补充说：“我们还是大学同班同学，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是很出色的学生，计算机外语都很擅长。”
送走了董事长，陆骁回到项目上，看着时间应该是国内的傍晚，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杜杰的电话。过了好一阵，杜杰接了电话。
“杜杰，是我，陆骁！”陆骁担心对方把自己国外的手机号码误认为推销诈骗的电话，所以第一时间自报家门。
对方有一短暂的延时，然后一段有些许兴奋的声音传来：“晨哥，你好。”这声音让陆骁心里激动了许多，如果是大学时候的杜杰，可能不会有这样的语调，但毕业几年后他活跃了许多，语调里充溢着自信与活力。
陆骁直接着问他说：“你知道公司要调你到我这边项目来做副总工了吗？”
“真的吗，太好啦！”杜杰喜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快点儿过来吧，到时候咱们兄弟又能在一起了。”陆骁用和杜杰一样的情绪向杜杰发出了邀请。
“嗯，我等公司的调单一到就出发。”杜杰的音调并没有变化。“我手头有点儿急事儿，回头再打给你。”
陆骁说他先去忙，然后杜杰挂断了电话。
是项目上的事情太忙了，目前杜杰也在公司一个重要的项目上，项目的进展央视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报道一下，那种高压的状态让杜杰还没有闲暇去关注工作调整之类只是可能的信息。
陆骁是盼着杜杰尽快过来的，直接感受就是在这荒芜的沙漠国家多了个亲切的朋友，同时他想海外的收入也会给杜杰的生活减轻一些负担。
陆骁抽空约了帮助董事长的那位地勤，小姑娘刚刚二十二三岁，既热情大方又不失精通世事的成熟与老练。她说她姓闻，是比较少的姓氏，她让陆骁叫她的英文名字“penny”。penny出国工作的时间比陆骁还要长，她说她们有三百多中国人在机场做空中服务和地勤，陆骁惊讶的说没想到这个小国家有这么多中国人。
penny似乎在陆骁难以置信的表情中找到了乐趣，她继续说，这个国家的中国人已经超过了六千了，做什么行业的都有，她接触过卖车子的、开饭馆的、做工程的、做旅游的、还有做警察的。这种穆斯林国家是可以娶几个老婆的，她说见过一个福建姑娘嫁给了一个埃及人做二老婆，然后就生活在这里。
“她是被骗的吗，不然怎么会嫁过来？”陆骁问她。
“不是啊，结婚肯定是自愿的，而且他们生活的也挺幸福的，小孩子已经两岁了。”penny喜欢在陆骁这盘点些新鲜事儿，于是接着说“在这里也不能对所有的中国人都友好，有些人专门坑自己的同胞。”接下来penny讲了一个华人圈里经常提到的姓祁的老板，起初他从国内骗了许多妇女来这里做见不得人的买卖，被当地警方抓了几次后开始在华人圈进行欺诈，几年前来这里的人防范意识不高，好几个被他骗得倾家荡产。她还说工业区里的一个中国警察（这里的警察是可以聘任外国人的），原本就是个翻译，平时就在各个中资企业里敲诈，如果不能够满足他，他就找机会在警察局出警时找你的麻烦。
“看来在国外的华人也是个小社会啊。”陆骁感叹着。
“那当然，不过大部分人都是好的，也不必太担心。”penny又有些刻意缓解一下自己制造出来的消极氛围。
“以后经常来我们公司玩吧，我们公司有从国内带来的厨师，肯定比外面餐厅做得好吃。”陆骁笑着对penny说。
就这样，陆骁和penny以及她的几个朋友慢慢熟络了。一次陆骁半开玩笑的对penny说：“我，不对，是我们公司还欠你一个大人情呢，我得找个机会报答一下你啊。”
“好啊，你把你们公司的帅哥们都叫过来，给我来个‘非诚勿扰’专场，我挑一个男朋友，这事儿就算结了。”熟悉后，penny开朗的性格更加不去掩饰。
“你年龄还小着什么急啊？”陆骁逗趣她说。
“不小啦，谈两年恋爱结婚，我得在二十八岁前生孩子呢。”penny笑呵呵的说着。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去帮你物色？公司里确实有好多单身青年呢。”陆骁略微思考了一下说。
“老实点儿的，话少点儿的，像你这样话太多的总觉得跟我抢着说话的我可受不了，一起过日子会把我憋坏的。年龄比我大没关系，但不能太大，至少在家里不至于误认为和我爸妈一代人吧。”penny说的认真，陆骁也当认真的听着，然后脑海里和明天要到来的杜杰对接到了一起。
“明天我们项目的总工程师报到，他还挺符合你的条件的。”陆骁想着要是他们俩真走到一起也是一件欢乐的事情。
“总工程师，那不应该是个老头吗？”penny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不算吧，我们是同学，他可能比我还小一年，今年应该是二十八。”
“这么年轻的总工程师？”penny把“总”字咬的很重，似乎怕是陆骁在说大话。
“对呀，所以才介绍你认识。”
杜杰是第二天一早的飞机，陆骁到机场接他，原以为penny开玩笑的说也要过来，结果到机场的时候，她已经比陆骁还早到了那里。
“我刚下班，就留下来了，我要看看你有没有骗我。”penny主动开口化解自己早到了的尴尬。
“你还真是找男朋友时不我待的啊。”陆骁开始取笑他。
杜杰还没走出机场就在关口向陆骁挥手，见了面他们深情的拥抱，杜杰留意到旁边的女孩，开始以为是公司同来接他的同事，他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腼腆的说：“你好！”
陆骁急忙向他介绍说：“这是来迎接你的…当地华人代表。”说到一半的时候陆骁也不知该怎么说，于是给penny惯了这样一个头衔，想着一会儿回去再跟杜杰解释吧。
penny并没有在意，主动伸出手回应说：“你好，总工程师。”
杜杰的到来让陆骁喜出望外，毕竟在国外，除了工作之外可以一起闲扯、一起闲逛的朋友几乎没有，如今来了一个老同学，总能一起聊聊共同的时光。
杜杰很快进入了紧张而又严谨的工作状态，陆骁总是不论他忙于否都要在上午、下午各去他办公室坐上一段，有工作的时候谈谈工作，没有工作的时候就找些闲谈趣事来八卦一下。有时候陆骁就闲坐在那里翻弄着手机，俩人互不打扰，直到陆骁感觉坐得腰骨软了，才打着哈欠起身，慢悠悠的逛回自己的办公室。
penny来得比之前频繁了一些，几次借着看陆骁的机会接触杜杰，显然她对杜杰的印象是不错的。她也不掩饰的对陆骁说总工程师真是很难找的男人，陆骁笑着说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每次penny来都带着他到杜杰的办公室去聊天。
一次penny走后陆骁笑呵呵的看着杜杰，杜杰一幅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问陆骁笑什么。陆骁说：“人家女孩子都找上门这么久了，你咋还不开窍呢？”
杜杰颇为惊讶的反问：“我吗？penny是来看我的？”，原来杜杰第一次见到penny出现就是在陆骁介绍的，每次出现都是由陆骁带着，便误以为是陆骁在海外过于孤单寂寞沾的花或是惹的草呢，原本不好意思问，这下才恍然。他吞吞吐吐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陆骁冲过去随手捡起他桌子上的几张图纸在他头上、背上敲了一顿。闹完了，陆骁把penny的认识经过讲给了他，也告诉他：“人家姑娘现在对你有意思，你也该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杜杰笑呵呵的，掩饰不住的喜悦对陆骁说：“晨哥，我也想过这事儿，可是现在有哪个女孩能愿意接受我，和我一起照顾生病的老妈呢，我不好麻烦别人的。”
陆骁猜到他要这样说，回答道：“我也想过，不过谈恋爱就要先谈谈再说嘛，谈都不谈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陪你一起做个孝顺的儿媳妇呢？”
那次谈话后陆骁回国休假了半个月，回到国外后杜杰神秘的和陆骁低估了一句：“她说她能接受。”
陆骁懵了一下，然后恍然道：“可以啊，我才回去几天你俩这进展速度够快的啊。”
杜杰有点儿不好意思，支吾着说：“我…我是怕…怕她不知道，就就直接说说了，她说一起…一起努力。”
杜杰和penny好上了，这让陆骁特别高兴。那以后是penny来看杜杰的时候会顺便到陆骁这里坐一坐，偶尔将带给杜杰的零食分一部分给他。陆骁也不厌烦做他俩的电灯泡，毕竟这比寂寞无聊的生活会好一些，他偶尔去蹭这对儿情侣的饭，争着做他们出游的陪同。
杜杰性格虽然内向，但对penny的真心赤诚可见。penny喜欢杜杰纯粹的性格，特别是内心的善良和担当让漂流在外的她有了足够的安全感，俩个人、两颗心就这样相互依偎在一起，本该结出最甜美的果实。
这年入冬，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已经转冷，中东的寒风夹着沙尘席卷了戈壁和城市，让一度嗜虐的太阳没了光芒。penny打电话给陆骁说机场附近开了一家中式火锅，晚上杜杰回来一起去尝尝，陆骁欣然答应。杜杰清晨出发去了西部山区勘查采石料场，预计傍晚可以回到公司，penny下午四点多到公司等他，陆骁陪她在办公室喝了杯茶然后出去办事了。penny是这里的常客，所以自顾自的在陆骁办公室泡茶、翻书、看手机。
她给杜杰发了信息告诉她在公司等着，叮嘱他注意安全，许久没有接到杜杰的回信。
快到下班时间，天变得有些昏暗，办公室的秘书急匆匆的敲门，没等penny应答门已经开了，秘书脱口而出：“陆总不好了，辛总工出事了！”说完，她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不是陆骁，而是常来找陆骁和杜杰的那位女士。她来不及为自己的慌张表示歉意，急着赶时间去找陆骁。
在她刚要关上门出去的时候，惊呆了的penny才缓过神来，“噌”的站起身，颤抖着问道：“你…你是说杜杰出事了？”
“是的，他们的车在山路上翻到了山下…警察局刚打电话来。”秘书焦急的说着。
“他人怎么样了，怎么样了？”penny有些失控。
“车子掉进河里，人还没找到。”秘书的紧张变成了惶恐。
汽车奔驰在荒芜的公路上，陆骁旁边坐着面容呆滞的penny，她的眼泪汩汩的流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陆骁的心如刀绞一般，瞪着窗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天已经黑透了，风还在呜呜的响着，几台发电车发出沉闷的响声，河岸以及水面被灯光照出一个光亮的区域，空中一架直升机呼啸着徘徊在河流的上下游。
当地警方确认了陆骁的身份，告知他目击者陈述的情况，杜杰乘坐的越野车里有他和司机两个人，车是从约三四十米高的山路上直接冲下，看轮迹应该是车胎打滑所致，下面是条平时很少水流的旱河，因为暴雨山洪才有这样的急流。目击者见到有人从车里飞了出来挂在了树上，救援队救下来的时候那人受了重伤，陆骁确认了是开车的外籍司机。目击者说车子扎进河水里又漂了起来，在车又慢慢下沉的时候车里有人爬了出来，显然那人的状况并不好，也受了伤。在他爬出车的时候车也沉入了水中，车里爬出来人挣扎着呼救了几句也被沉车带动的旋涡拉入了水中，在湍急的河水面前目击者没有办法实施营救，只能看着水中的人消失了。
杜杰在水中挣扎的画面出现在陆骁眼前，他的身体不住的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旁边的penny伤心的昏厥了过去，同来的同事急忙扶她到急救车处进行抢救。
几天几夜的搜救没有结果，直到山洪退去，车子在两公里的河道中被发现，与车子一同被发现的还有杜杰的遗体。杜杰离开了，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魏明和董冬冬到了杜杰的家里，为了方便照顾杜杰的母亲，经过同学们商量后彦倩也随后赶到，他们慢慢的告诉了杜杰的父母，为了减少他们的痛苦，只说杜杰在海外工作时突发疾病去世了。
陆骁和penny哭干了眼泪，护送杜杰的骨灰回国。追悼会上，班里能来的同学都到了。沉默的礼堂嘤嘤的哭泣声，他们毕业未满十年，还没有一次像样的聚会，然而十年聚会上必将有人不能到场。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只顾得学习、工作，他们不用去面对死亡，甚至没有认真思考过死亡，杜杰的去世在他们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因为这是和他们一起学习、生活，有着自己影子的人，就这样去了，他们突然发觉生命的脆弱不止是简单的言语，而离自己那么近，又不可避免。他们沉默着，他们悲恸着。
按照当地国家的风俗，溺水的灵魂会在当地休息一段时间才能上天堂，在当地人的建议下，他们在附近的山上为杜杰建了一块墓碑，康复后的外籍司机找同乡移了一株灌木在旁边。陆骁在杜杰离开后沉默了许久，一段时间他彻夜的失眠，总能想起杜杰的音容笑貌。penny也很少联系他，他清楚关于任何杜杰的记忆都会增加她的痛苦。
半年后penny打电话给陆骁说陪她一起去山上看看，她将花摆在杜杰的墓前，对陆骁说：我想跟他聊一会儿。
陆骁点了点头，走到了几十米外的一块裸露的岩石处，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看着山下几近干涸的水道，眼里一片迷茫。
下山的路上，penny说：“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国家。”
陆骁回答说：好啊。
“你把烟戒了吧，你原本也不会吸烟。”penny说。
“嗯。”陆骁扔了手里的烟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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