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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丰饶之海的浪潮 (9-13)


相无征醒来是在三天之后,但彼时我或边尧都不在医院,而是在三百公里之外一处私人领地上的一座神秘建筑之中,等待着自己身为证人被传唤。这几日,三种阵营的能力者共同所在的协会正就景宵的案件进行裁决,我自然是从来没有参与过类似的流程,只知道那是一个独立于现世司法系体制外的审判体系。边尧解释说能力者在现世中也不乏担任立法司法要职的人,导致里外世界的两套系统有着不少概念上的重叠,但在具体流程上,却又因为能力者特殊的社会结构而凸显出了更多不同。我们没有资格全程参与,只是等着如果有需要,可能会被叫进去问几句话而已。

        外头是三十多度的高温,这座厚重古建筑的内部却阴凉阴凉的,我和边尧穿着颇为正式的西服,并排坐在大厅的木凳上。

        “有点饿了,”我压低声音说,免得在这挑高又空旷的大厅中产生回音,“但是又有点紧张。”

        “恩,”边尧说,“不然先去吃饭,叫我们再回来?”

        “别了,还是再等一下吧。”

        我们已经在走廊上干坐了两个小时,进门的时候手机就被收走了,真是无聊得很。我双手撑在身后,仰着脖子看拱顶上的壁画,上面的内容似乎是一段剧情——一个国王站在王位上,头顶悬着一架天平,面前跪着一个年轻人。下一幅图里的年轻人身首分家了,国王一手握着剑,一手搂着年轻人的尸身,满脸痛苦。

        什么玩意儿?

        我余光瞄到一抹黑影,收回下巴,看见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站在面前。

        我:“?”

        男人开口道:“请二位进场。”

        镶着黄铜边的双开木门高大且沉重,大门推开之后,我们面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是高耸的木质隔板。朝前走了两步之后我才意识到两侧的隔板其实是阶梯式座椅的侧面——整个场馆是一个下沉式的会议厅,所有人都坐在我们头顶,黑压压的一片,俯视着、甚至是蔑视着我们。

        大厅最中心的洼地是一个顶灯直射的平台,空地的中心摆着一张结实的铁椅子,上面坐着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的景宵。他手腕脚踝都被固定着,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敞开的衣领处还能看见绷带。这才几日不见,他已经形同枯槁,堪堪吊着一条命。

        我逆着光抬起头,所有聚光灯都打在我们身上,所有冷漠的眼睛都隐藏在头顶黑暗中,带着无声的重量与压抑。

        景宵见我们进场,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又毫无兴趣地收回了目光,主席台上的人也是一样——一排人背光坐在大厅正对的高台上,好像一排大法官。中间正在发言的女人对我的到来没有半分在意,继续继续着此前的话题。

        “本次事件导致游轮上147人轻伤,2人重伤,并且将我等的存在暴露在猴子面前,严重违反了协规第七条第……”

        “跟我有什么关系,”景宵哑着声音说,“暴露的是褚眠月和范无救。”

        我没想到自己刚进门不到一分钟就能被他惹火——这家伙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所幸主席台上的女人也说:“若非你刻意闹事,将全船人的生命至于危险之地,他们又怎么会……”

        “一千多只猴子罢了,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吗?”景宵再次打断他,“何况不是一个都没死吗。”

        他如此暴言立刻引起了场内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主席台上的女人清了清嗓子:“肃静。”

        她继续宣读起景宵的罪证,从最近往回追溯:“你罔顾的不只是猴子的性命,为了增强自身的能力,连年幼的孩子也被你拿来做实验……”

        我听着前一句话,心里怎么觉得别扭,再听后一句,顿时明白边尧为什么被叫进来了。

        “什么实验,证据呢?”景宵懒洋洋地回应。

        “莫以为你将实验室全部捣毁,我们手上就没有证据了,多得是物证人证。”她这样说着,先前叫我们进门的男人便从角落里走上来,手里抱着厚厚一叠资料,递到景宵面前。景宵手被绑着,那男人就帮他翻页,只翻出不到十页,景宵已经别开头:“够了。”

        审判席上的女人继续说:“这些资料都是一周之前,由你的手下相无征发送至委员会的,证据确凿,光是流水账务的附件就有四十余页,包括你私自为了实验室挪用的各类款项,以及开支流水……”

        一周前,我心想——那不就是相无征登船之前的事了吗?莫非他早已抱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挪用?挪用!?”景宵闻言怒道,“这些资料里面,有没有实验室最初架设起来的的审批文件?我想是没有吧。对吧周爷?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面都有谁的签名,上面白纸黑字……”

        “满口胡言!”主席台上另一名男人掷地有声,我眼睛此刻已经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大爷喝止住景宵,他气场十足、不怒自威,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空穴来风的事情岂容你胡说八道,景宵,你今日栽了,就要认栽,怨不得别人,也不要做一些无谓的挣扎。挣扎的时候脏了别人的衣服,倒霉的也只有你自己。”

        他这话说出口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我顺着他看了看整排审判席上的人,一共八位,有男有女,最令我惊讶的是,其中还有边尧的爸爸边瞬。他坐在左数第二,面无表情,好像一个旁观者,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的气质全然陌生,压迫感十足。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边尧,他却并不显得惊讶。

        另一名穿中山装的男人开口了:“更遑论你用不人道的方式开始生物实验,目的竟然是用药剂污染血统,违背自然属性规律,想要人工合成’龙’!这想法不但荒谬,简直就是逆天行事!难怪你现在身体畸形、精神不稳,甚至还做出这种大屠杀一般的疯狂之举。”

        景宵翻了个白眼,对他这番陈词滥调听不进去半个字,他神经质地笑了几声:“你们这些懦夫,我不过是帮你们尝试了你们也想尝试的事、帮你们做了你们都不敢的事罢了!你们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高高在上的八位议事委员,其中有三位都是因为、也只是因为出身龙血家族,便可以一直位列席中。你们剩下的人,对此都毫无异议吗?”

        他最后一句话不只是冲着审判席上的八人说的,而是冲着满厅的人。可是此刻,原本总是悄悄说着小话的观众们,在这样一个问题下竟是鸦雀无声。

        “够了,把这个疯子带走。”那名大爷挥了挥手。

        堂上主座上的中年女性重新拾回发言机会:“那么根据各项证据的汇总,我代表协会建议如下处罚:对于罪人景宵,罚款9亿,并剥夺人身自由权17年,由协会安排场地软禁……”

        “九亿?!”

        “十七年?!”

        我和场内不少人都惊了,但此刻另一个响亮且清晰的男声插了进来。

        “等等,”边瞬道,“驳回。”

        女人道:“我还没念完。”

        边瞬:“驳回。”

        女人:“这是昨天席内讨论过的处罚决议,获得了在席超过半数投票……”

        边瞬:“驳回。”

        那女人不吭声了。

        席上的人左顾右看、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哈,咳咳,哈哈哈哈……”

        “我看你们都费劲,”景宵笑了起来,“就让我好心来帮帮你们吧。事已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没错,是我,全都是我。”

        “边瞬,你儿子是我抓的,我还记得,虽然当时他只有十三四岁,但却也费了我好一番功夫才收拾住。因为要抽取他的血液和骨髓,所以起初并没有给他用药,这小子每天都反抗得很厉害,不得不把手脚筋全钉住才行。但是那所谓高贵又神秘的龙血,离开宿主之后几小时内就会变成普通血液了,根本无法进行进一步的提取和炼化。所以后来我就想着,不如干脆直接在他身上试验就好,最鲜活的血源体。而且除他一个龙血的正规继承者之外,正好还有一个突变的龙属继承者,正好两个拿来做对照试验。”

        “这孩子那时候真可怜啊,每天都在高烧、炎症,可抗菌素又会影响药物的效果,所以只能拜托他忍着了。不过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被他跑掉了,按说他自己要是老老实实跑了也行,非要回头去救别人,最终把自己折腾成了废人一个。不过换言之,要是他当初没跑掉的话,你连你儿子的尸体都看不见,他将永远地失踪,你今天也没有机会来找我发难了。”

        景宵风淡云轻地交待各种残酷的实验细节,我怒从心头起,边尧却反手压住我胳膊:“别激动,他故意的。”

        “你说完了吗?”边瞬冷冷地问。

        景宵收起笑容,皱着眉头:“十七年监禁?你也不满意这个结果吧,杀了我边瞬,有种就杀了我。”

        边瞬眼睛危险地眯着,不发一言。

        “既然如此,我也来加入这个联欢会吧。”边尧忽然大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席上一个长相异域、戴着同声传译耳机的男人不悦道:“Youcannotspeakwithoutpermission!”

        边尧看了他一眼,用英语不屑地回说:“Ican,andIwill.”

        “不然你们把我们叫过来干什么,看狗血电视剧吗?”他原地转了半圈,眼神扫过席中每一个人,“这个审判剧情,不但无趣,而且滞后。”他拿过那本证据,在手里晃了晃,而后丢到景宵身上:“对于你们很多人来说这一切或许还算新鲜,但是这一集我已经看过了,并且已经看过很多次,看了六年了。”

        “我个人亲身见证过的,就有活体实验、杀人游戏、虐杀动物、校园毒品、非法盗摄转卖色情影片,以及无数次的杀人未遂。这一叠资料记载的,只是其中的一项而已。这些东西加起来,各位要是觉得一点罚款加上一个舒舒服服的软禁就够,传出去怕不是一个笑话。协会这些年来树立的无数约束章程,还不如烧了。”

        “而且,”边尧冷笑道,“既然选择牺牲他出来背锅了,要是不下手狠一点,怎么能够让场上的某些叔叔阿姨们完全摆脱关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退一万步说,万一这家伙未来卷土重来,各位以为他会第一个上门报复我吗?还是在今天落井下石的……”

        全场的议论声已经盖过边尧说话的声音,那女人狂敲木槌,“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我叉出去!”

        边瞬举起手,大声喝道:“够了!”

        全场瞬间安静,他瞪了边尧一眼:“你也住口!”

        边尧耸耸肩,往旁边让了一步,不说话了。

        边瞬俯视着景宵,一字一句说:“罚款和软禁的确太便宜你了,但是,你一心想求得的死亡也太便宜你了,你不配活着,也不配死去。”

        “景宵所有财产没收充公,用作协会行政、维护开销和受害人赔偿的再分配。终身剥夺自由权利、政治权利、灵属能力,终身以S类规格监禁于淄刑典狱。”

        根据围观众人的反应,我大概也明白这个淄刑典狱不是什么好地方。

        “有异议的,现在提出,或永远闭嘴。”

        边瞬敲了三次木槌,无人反驳。景宵面色愈发惨白:“你这个没种的懦夫,你怎么不敢杀了我,你怎么不敢杀了我!”

        他在铁椅上拼命挣扎,胸口绷带泛出血迹,但无济于事。在满场人沉默的注视下,他一边叫骂,一边被两名工作人员给抬走了。

        边瞬总算分了我和边尧半个眼神:“你们也可以走了。”

        “且慢。”那名叫周爷的银发老者制止道,“既然来都来了,就聊聊吧。”他越过黑暗直盯住我:“真龙之魂的继承人,后续要如何处置。”

        他此话一说,我立刻深吸一口气,汗毛都竖起来了。真龙再世的事情虽然小范围内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但还并不是什么公开的信息,全场这次喧哗到甚至木槌连击都无济于事。

        “什么意思,龙?”

        “真的龙?不是传说吗?”

        “不就是个猴子吗?”

        “假的吧,龙血家族就会搞这些事,恶不恶心。”

        “不是灵契吗?凭什么真龙又归到他们家了。”

        各种复杂的声音钻进脑海。

        “不要以为是你们家先找到龙的,就可以把他据为己有!”另外一个从头到尾没开过口的女人说——她显然也是早知内情的人之一,此话即刻引起了场上一片附议。

        边瞬:“荒谬,什么找到,这孩子是和我儿子结为灵契之后,才觉醒龙魂的。若非如此,在你们大部分人面前,他不过是另一只猴子罢了。”

        “那些过程我们也没有参与,随便你怎么说!现在是现在,龙魂再世不是说着玩的,一要验真假,二要决去留。”

        去留?我懵了,怎么去?留给谁?

        我情不自禁朝边尧身边靠了靠,觉得自己像个实验台上的小白鼠。

        “没错!”场上不少人起哄道。

        “而且怎么就这么巧,他的灵契刚好就是你儿子?我们都知道你儿子经历了什么,若非真龙也不可能重新结契!为此你没少花心思吧?”

        边瞬轻飘飘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所以呢,你想怎么办?”

        那人顿时语塞。

        边瞬清了清嗓子,也并不用力,但场内神奇地自动安静了下来。

        “既然说到这里,我今天也就开诚布公,没错,这孩子的确是猴子,也的确是真龙之魂的继承者。龙神为何会如此选择,这其中的缘由我不晓得、在座各位也没人会清楚。这几千年了,若是幻想我们接近过一丝一毫关于龙力来由的真相,那你我都是在自欺欺人。景宵也不至于做尽伤天害理的事,最后不但半点龙力没有复制出来,还只落得这个下场。”

        “我知道在座有些人对龙和龙属不说恶意,总是有些执念的,请各位大胆地、自行对号入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刻意在自己左右和场下坐席处停留了片刻,“我现在以我个人的名义、和整个北区的名义宣布,若是以后我家儿子,或者旁边这孩子出了任何事,景宵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到时候我可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耐心,和各位玩什么审判的游戏。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很多种,届时我会亲自动手,各位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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