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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天道永存


距宣盈之战五日后,第三批奉何青琳之命奔袭辽州的女军自峘水郡虹沈城附近涌入辽州。自此,镇压反军之战彻底转为激烈态势,无数女军攻城之后就地驻军,增援军资自虹沈、宣盈、引凰关三地源源不断向辽州运输,辽州西战线一时间战火连天,血流成河,炮声不绝于耳。多半不愿投降的还苍军终究杀红了眼,女军的炮火与箭雨则持续不止地洗刷冲入战场的还苍军阵,镇压反军的战争几乎转为一边倒的屠杀。

        愤怒的女军似乎亦因初尝大战而亢奋异常,情绪中夹杂仇恨与兴奋,于血河中不知疲倦地挥舞手中兵器,而对何青琳痛恨不已的还苍军亦毫无退意,紧攥铁刀,如蝗虫般接连试图对女军大举围歼。

        激战维续十余日,因还苍军拼死抵抗,女军几乎不曾在辽州西战线前进一步,最终两军止了厮杀,不得不各自退兵,暂且偃旗息鼓。女军与还苍军的尸体躺遍了抚艮平原,还苍兵身上被炮火烧至残缺不全的皮制甲胄冒出浓烈的刺鼻气息,被鲜血染至赤红的拒鹿角悬挂着扭曲的铁盔,被摧毁的城门下堆尸成山,被马蹄压弯的铁刀嵌入尸身,乌鸦啃食被斩断的手臂,残破的血色布衫于风中犹如鬼魅。

        正所谓:

        烈阳隐遁黑云密,

        骤雨滂沱散血泥。

        虽是人间不见人,

        秦广悲哭无常泣。

        “徐玧、徐珞、韩勇、韩任、韩寅、韩琝……廖信……”

        距甫淮城外向北两里,在那座诡异的石屋中,韩邑轻抚手中一面刻有“韩”字的铜牌,双目紧闭,口中呢喃不止。

        “为光复义苍,本座已将所有亲信置于棋局之中,列位之仇,终将由何青琳来还。如今雌兽三路齐攻,攻势虽猛,却终究伤不得还苍大军之根基,故此朝廷终迎覆灭之日,然也,事已至此,本座断不应再惜命。”一番呢喃过后,韩邑回首望向身旁倒地挣扎不止的还苍兵,此还苍兵面色紫黑,额间画有以鲜血涂成的怪符,不断发出“咳嗬”之怪叫,胸口赫然一处巨大的刀伤,依常理,此人早已是活不成,然而此刻他却丝毫不显虚弱,反而依然于地上猛烈挣扎,似乎企图以双手擒住空中某些无形之物。

        韩邑点了点头,蹲下身轻拍还苍兵臂膀说道:“本座深知你忠于义苍,不甘就此死去,你可愿再度为本座奔赴沙场?今后,将有千千万万的义士与你同道,你绝不孤独。”话至此处,他将攥于左手的紫土灌入还苍兵之口,随即默念口诀。

        “呃啊!!!!!!”石屋内骤然传出一声凄厉惨叫,随即惨叫声戛然而止。

        “太……太……太/祖……不朽……咳嗬……”

        寂静的极北雪原已不再如往日那般风雪不止,一排不见尽头的马蹄印留于雪地之上。再入极北的宋寻凝已然察觉到自己的马历经连日奔波与受冻后的疲惫,但她依旧丝毫寻不得她所期待的任何蛛丝马迹,如此消耗之下,强烈的饥饿感再度冲淡了她寻找仙陵地宫的决心,她无奈摸了摸腰间布袋,糇粮不知何时已是所剩无几。

        “敢问这位姑娘为何孤身一人赶至此地,不知有何要事,可容在下出手相助?”

        一声满含关切之意的发问,趁宋寻凝垂首叹息之隙骤然传来,她猛一抬首,却见面前正静立一名男性将领,此人身着赤红鱼鳞甲,胸置蟠龙护胸镜,虽头上不见铁盔,手中亦不见兵器,却毫无狼狈之相。

        宋寻凝深知还苍反贼皆为男性,而在这荒无人烟的极北之地,骤然冒出一个来路不明且身着陌生甲胄的男将上前搭讪,自是令她心下生疑,忆起此前种种经历,使她完全不敢轻易信任眼前这个可疑的将领。但饥肠辘辘又寻陵心切之下,宋寻凝只得赌一赌运气,遂亮出贯烈崩云枪,高声向男将问道:“你可曾听闻此地有一座皇陵?我欲寻人,并将此物归还于原主。”话至此处,她晃了晃手中贯烈崩云枪,向男将示意。

        男将望了一眼宋寻凝手中之物,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微笑问道:“姑娘武艺不凡,又缺趁手兵器,此枪如今已认你为主,何谈‘原主’,姑娘何必自宣盈再度跋涉至此,如此辜负他人一番好意?”

        宋寻凝听得此言,顿时心下大惊:此番路途之上,自己一举一动莫非全被眼前此人探知得一清二楚?想至此处,她当即举枪指向男将质问:“适才我即察觉你可疑,你究竟是何人,如何得知我自宣盈而来,‘再度跋涉至此’又是何意?莫非此前你始终暗中尾随于我?”

        男将无奈一笑,缓缓行至宋寻凝面前,恭敬答道:“末将不敢亦从未做过如此无礼之事。末将金烈羿,奉命于此地护陵,今日恭迎吾皇之后嗣驾临此陵。”

        “金烈羿?”宋寻凝听得此名姓,似乎忆起些许往事,随即将枪锋收了两寸:“你是先皇的……”

        金烈羿并未再度回答宋寻凝的疑问,他又上前两步,攥住贯烈崩云枪的枪箍,霎时间宋寻凝只觉天旋地转,失了方向感的她顿时落马,倒至地上。

        待历经朦胧与光明之间迅速糅合与转变之后,宋寻凝睁开双目,曾经难忘之景已然再度现于她眼前,华丽的皇座静置于殿内,皇帝与皇后两个女人雕像立于两旁,角落中那方与殿中各处格格不入的石桌、石桌上那本熟悉的手记……

        金烈羿望向自起身之后始终神色讶异的宋寻凝,当即向宋寻凝作了一礼:“还望恕罪,烈羿仅可凭此无礼之法将您带入殿中。仙陵内纵横交错,凡人无法自行寻至此处,纵然有幸寻得并侵入此仙陵,亦断不可能寻至正殿,依常理而言,除却吾皇后嗣之外,仙陵之门位于何处,凡人完全察觉不得,更无资格进入正殿。起初先祖何语薇为保何家传承,造就了仅有何家女人方可涉足的太阴窟,而数百年前,吾皇何若沁则兴建了仅有何家女人方可踏入的仙陵,故此您既能驾临此陵,实乃天意,绝非偶然。”话至此处,金烈羿拾起落于地上的贯烈崩云枪又问道:“既可驯服衔渊,又可驾轻就熟地驾驭贯烈崩云,甚至两度轻易入陵,想必您定是吾皇之后嗣,且容烈羿斗胆,敢问您名号?”

        然而宋寻凝此刻并不愿理会金烈羿,反而被眼前那尊高大的皇帝雕像所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近雕像,甚至伸手轻抚,似乎正找寻某些曾经逝去的感觉。

        金烈羿见宋寻凝如此入神,亦走上近前,将贯烈崩云枪置于一旁,向宋寻凝解道:“此雕像为傲凤帝国太/祖何若沁,她是个即便在远古男尊时代亦令无数男性悍将甘愿为之赴死的伟大帝王。”话至此处,他抬手指向皇座,对宋寻凝说道:“吾皇之后嗣,皆为吾主,请。”

        宋寻凝闻言,亦不拒绝,当即行至皇座前,她注视皇座,脸上却丝毫不见欣喜,神色甚为复杂。片刻之后,她望向高大的何若沁雕像喃喃自语:“本可永保世间太平,却趁天下大乱之前逃避人世,本已不死不灭,却最终远离凡尘,既如此,先皇当年何必处心积虑?待她离开之后,战乱仍是卷土重来。王道乱也,霸道亦乱也,当今天下,何其悲哀,‘盛世须由仙威镇,仙却不恋凡人世’,既如此,顺其自然岂非更好?她何必遣一个鬼将于此地徒受千年孤寂之苦?”

        立于一旁的金烈羿听罢此言,神色黯然:“世人对吾皇甚于仰赖,何尝不是悲哀?所言不虚,‘盛世须由仙威镇’,自傲凤帝国创立后三百年间,世间可谓亦明亦暗,天下皆因畏惧吾皇仙威而安,前朝余孽皆因畏惧仙威而不敢造反,然彼时,女人难自醒而不愿为官,男人难自制而蠢蠢欲动,故此男尊遗风久久不退,唯以仙威强压,方可平天下之乱,实乃悲哀。吾皇何尝不愿永保凡间太平,然纵使蜕为仙身,吾皇亦曾是凡人,人终究会疲倦,活过千年之人,对凡尘之留恋自会逐渐淡去。诚然,凡人阳寿无论如何亦终究难过百年,纵聪慧一世、悍横一生,亦难逃魂归九泉,故此凡人对长生不死渴求之至当在情理之中,而吾皇虽是不死不灭之身,但她为天下早已殚智竭力,后来者不应对她如此苛刻。自踏入复薇殿之后,平乱贼、震怀沃,她无不御驾亲征;抚边民、定六州,她无不亲力亲为。破陈腐、扶忠良、散瘟灾,内保得黎民安居、外慑得蛮夷称臣,吾皇之功无人能及。千年万载,被赞誉为明君之人本就屈指可数,何人可比吾皇此般建树?吾皇终究逐渐倦怠,帝王太苦,理天下不平之事,承天下难承之重,她愈发向往逍遥,怀念做乌婪王的那段光阴。昔时,吾皇被义苍帝国逼上皇位,尝遍无数荣耀,保得傲凤屹立不倒,最终亦尽失凡人本应所得之物,自拼命逃出敦炀城至统一天下,吾皇的姐妹与挚爱纷纷离她而去,而天下人只见吾皇笑面盈盈,却不知她心已枯朽。如您所言,于世人眼中,我正遭受千年孤寂之苦,但世人却不知吾皇才是真正受苦之人,我只需为何家而生,吾皇却须为天下人而生。自皇后萧玲仙逝一年后,吾皇下令兴建此仙陵,并将皇后葬于此处,曾服侍皇后的金家列代灵将亦顺应天理重归轮回,然而吾皇却恩赐我于此护陵之使命,并许诺,值每年寒冬来临之际,她会去凤临陵探望姐姐,乘隙亦会驾临仙陵憩息片刻探望皇后,但皇后在世时吾皇那般发自内心之笑容,自此再难一见。诚然,居于人间千年,自会看惯生死,无论何等凡人情感皆将淡去,故此曾一度视我为亲人的她,亦早已对我失了任何感情,她仍留我于身旁,仅为还那无谓的债,还凤临城下焚躯护主之债,还那仅仅抵得数十年的债。如今,吾皇离开凡尘,轮到我来还债,我奉吾皇之命独守这座仙陵,这座空坟,这唯一的念想,静候永不归来之人。诚然,如今吾皇已解脱苦痛安享逍遥,然世人无论如何亦不应遗忘吾皇对天下之……”

        “不必再多言,随我走。”

        宋寻凝阻下金烈羿的滔滔不绝,轻抚他肩头劝道:“你的债早已还罢,且随我离开此地,我赐你重见天日之机。但若论认主,大可不必,我难忍皇座冰冷,亦不屑争那高人一等的荣耀。况且,我……我虽顺利寻至此处,却并非先皇之后嗣,亦非何家人,我唤作宋寻凝,乃辽州新潞斥奸院的少主。”

        金烈羿听得此言,顿时惊诧不已,失落与疑惑同时于脸上展露无遗,不禁喃喃道:“不可能,轻易驾驭衔渊与贯烈崩云,两度进入仙陵,明明仅有何家女人可如此……”

        宋寻凝见金烈羿垂首呢喃不止,遂伸手托起他的下巴问道:“你为何如此在乎我名姓?你既心知肚明,先皇已不在凡间,待她归来,岂止海枯石烂,如今反贼作乱不止,与其孤寂地守至此处彰显你的愚忠,倒不如于沙场重现你的价值。”

        “恕难从命,吾皇遣金家鬼将守至此地,并非仅为护陵,我亦早已不再恋眷凡尘。不负皇恩,乃侍从之本分,故此孤寂千年是我应得之命,我为何家而存。”金烈羿望了望眼前的何若沁雕像,随即回身向殿外走去:“既非何家女,还请速速离开,我不过是个守墓鬼,凡间无需鬼来扰,况且,女尊男卑之世不应再出悍野之男,我这般粗野凶悍的旧世遗粕,不应重归凡尘。”

        见金烈羿如此迂腐执拗,宋寻凝心中未免有些许不忿,遂追上近前,拉住金烈羿手臂骂道:“何谓守墓鬼?怯懦地躲至地下做一个不敢见光的鼠辈?对乱世冷眼旁观?你既知亏欠先皇甚多,自当为她的天下尽力!如今你拘泥于那陈腐不堪的愚忠,坐视反贼猖狂,此举与背离皇恩有何分别?你口口声声先皇后嗣皆为你主,你可曾记得,当今皇帝同为何姓,亦是何家女人!她莫非不值得你去辅佐?!”

        宋寻凝此言一出,仙陵内骤然微微一颤,金烈羿回过身来,脸上此前那般平和气息已然消散至无影无踪:“我仅仅是个侍从,无论生前或死后,我皆是徒有蛮勇之辈,只知打杀,不识文理!吾皇之言,天地难撼,她命我护陵,我自甘愿依她之命孤守此地千载!此番圣令,纵是后世皇帝亦不可撼动!你言之有理,我怯懦无能,曾因无知而迫得吾皇两度落泪,此乃滔天之罪!罪当遁入雷火狱!既如此,还请放任我这般无能之辈腐朽至此!请回!”

        “且住!”宋寻凝拦下即将送自己出陵的金烈羿,轻叹一声说道:“言之有理,你终究不属于我,而我亦终究未能保护本应属于我的人,皆是我自作多情。我今日来此,只为归还兵器,本无它意,多谢你此前在宣盈城下出手相助。”

        金烈羿听得此言,似有不解,怒气顿然散去:“我此前仅仅是将‘贯烈崩云’送献与你,何曾对你‘出手’相助?”

        宋寻凝不禁轻笑一声:“我自知适才惹得你不悦,你亦不必因此而装傻充愣,那一日在宣盈城下,我遭衔渊剑穿身而过,本应必死,你却趁我濒死之际救我一命。”

        金烈羿顿时一脸茫然:“莫出如此戏言,我一介鬼将,岂有千里外救人性命之神通……”

        “好好好,你是男人,我不计较你那般气量,但我有言在先,纵是你如此言不由衷,我已是谢过你,休得说我不知感恩。”宋寻凝似有嗔意地回道。

        “莫非……这百余年来,她从未抛却凡尘俗事?”

        沉思片刻之后,金烈羿对宋寻凝暖笑道:“既然吾皇愿信,烈羿自是愿信。”

        宋寻凝不解:“愿信?此乃何意?”

        “自萧皇后仙逝至今,烈羿已脱离宿体近千年,故此纵然仍愿重归沙场,亦无法重见天日,若离开极北,烈羿魂魄必将消散。烈羿……是鬼。”说罢,金烈羿轻抬右臂,二指点至宋寻凝额间,宋寻凝顿觉脑内“嗡”的一声,随即失了意识,倒地不醒。

        “既可入得仙陵,必是何家后嗣,虽不知姑娘曾历经何等苦难,可如今天下已是纷乱再起,但愿烈羿可保姑娘无恙,此乃吾皇之心愿,亦为烈羿之心愿,天若不亡何家,吾皇必将一如既往护佑你。”

        金烈羿紧攥贯烈崩云枪,手中微微一抖,随即自枪锋骤然飞出一只赤鸟,融入宋寻凝体内,于她脊背之上化作一点朱红。

        “烈羿不解……当今天下为何如此荒谬?昔时由吾皇所霸道统治之天下,尚可保得国安民顺,可如今这般以王道仁政治世之天下,却反而不得安宁!吾皇,烈羿愚钝,烈羿不解!这究竟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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