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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萌芽


  李木开学后升入初三,他比以往更加努力了,同时也感到时间所剩无几,他得在最后的时间里奋力拼搏,让自己从这里逃出去。母亲开始筹划在县里买套房子,好让李木读高中时有个舒适的环境。实际上,通过这些年母亲在工作上的兢兢业业和在生活上的勤俭持家,她已存有不少的积蓄,在县城里买下一套房不难。她常常跟李木唠叨说:“宿舍到底没有家里的条件好,住宿舍多受罪。”李木和母亲的想法完全相反,他甚至不认为住在家里会比住宿舍好过多少,他和母亲说自己想要住宿舍,当然他不能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想伤了母亲爱他的心。天气越来越凉,当他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母亲完全否定他想要住宿舍的想法,并严厉指出:“你这支气管炎时好时坏的,一到冬天就咳得停不下来,给我老老实实住在家里。”

  他们吵了一架,目前还处于冷战当中。饭桌上,李木把面前的一盘胡萝卜吃得快见了底,母亲终于忍不住为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李木心里还憋着气,一声不吭地又把红烧肉扔到盘子里。母亲还没来得及出声,对面坐着的父亲圆眼一睁,高声喝道:“给我捡起来吃了!还不得了了你!”李木眉头皱起,极其厌恶地看着他,这引起了父亲更大的不满,眼睛睁得更大了,在李木看来他就像是电视里演的土匪,父亲把板凳往后一蹬就要动手揍他。母亲一把拉住,桌上的鱼汤撒了一地,李木看见地上那条鱼的眼睛凸了出来,整个身体四分五裂,隐约感到事态不可收拾了。他站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已不知什么时候超过了父亲,他就那么盯着父亲,拳头紧紧攥起,胳膊上的青筋微微现了出来。母亲把父亲推搡了出去,父亲一路骂骂咧咧,李木抬脚踹了身后的板凳,上了楼。

  李木从没想过要正面反抗父亲,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还是某个人的儿子,他不能做出违背道德的事,尽管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这究竟与道德有没有关联;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在父亲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何况他没有那个底气,父亲长久以来的威慑多少还是存在的,他小时候就常常因为父亲狂暴而野蛮的叫骂而一整夜心惊胆战。但是今天发生的事让李木心里有了一番计较,因为他发现父亲竟然有点怕他!一想到这里,李木不禁激动起来,他感到心脏在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动着,可这没能持续多久,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失落并夹杂着对父亲的失望,很快这种失望便占据了他的心,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想看到父亲。

  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自那以后,母亲仿佛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又或许她把儿子最近一段时间里做出的出格的事归咎于压力过大,她不再过多干涉李木的想法,她记得李木不让她给他放洗澡水,不让她拖阳台上的凳子,不让自己给他洗内裤,她都照做了。她实在不想看到儿子和他的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以往自己和丈夫不管闹得多么凶,她都不让儿子参与其中。但她忽略了儿子有一颗敏感的心,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等那段时间熬过去,她也再没精力去想儿子是否受到影响。直到那天看见木儿充满恨意的眼神,她才第一次感到心里发慌,要是那样的眼神抛向自己,她会多么的伤心欲绝。她开始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于是才有了开头提到的两个猜测:他要么是长大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她觉得很奇怪,长大就得做出与以往不同的事来吗?于她而言,长大只不过是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都得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活着。可她又怎么会知道人生轨迹并不是条条框框,而是自己开拓的。要么是压力太大,人的压力一大,就容易暴躁,对此她深有感触。不管怎样,她在竭力逃避一个事实:她和丈夫之间的矛盾已然影响到了儿子。

  李木并不清楚母亲的想法,但他感到母亲近来和以前不一样了,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在李木重新提起高中要住宿舍时,母亲也没了往日的坚持,只说这件事自己会再好好考虑。李木也没有乘胜追击,他为母亲的改变而感到高兴,脸上也一扫被朋友背叛的阴霾,时不时地露出一个笑容,这在他是不多见的。他的新同桌马一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李木知道他是邻居铁匠的儿子,他父亲生得高头大马,言行举止放浪形骸,不像个铁匠,倒像一个游历四方的江湖侠士。李木见过他在门口打铁的样子,上半身赤裸,露出精壮的肌肉,皮肤呈深棕色,铁锤在阳光照射下像一颗宝石闪闪发亮,连天上的太阳都没有他铁锤下发红的半成品耀眼。他家的铺子总是围绕许多孩童,而铁匠也并不赶他们走,只有那些家长因担心火星子灼到自己的孩子而把他们带走。但是马一伟并不像他的父亲。他整个人矮小瘦弱,皮肤苍白,眼睛狭长得像一条直线,可这并不影响他的视力,他和李木一起坐在最前排。他说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时不时注意着门口,他侧过头问李木:“你在笑什么?”李木将头转了一个微小的幅度,也不看他,只敷衍地说自己解出来一道难题。马一伟立刻想到数学题,他伸头凑近李木,发现他的桌上只有语文课本,他感到更奇怪了,他这时想到妈妈对他说过的关于李木母亲的话,又不动声色地把头转了回去,他已经想好回去如何和妈妈说起他的同桌。李木一边想着母亲终于不再反对他高中住校,一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当他发现还有半年多就能离开这里,心里一阵欢欣雀跃,因此没能注意到同桌疏离的眼神和动作,其实他连同桌靠近他的动作都未有察觉。

  今天逢集,按理说母亲每次都会在这样的日子买来各式各样的水果,李木也习惯了在逢集的日子里吃到香甜的水果,但是今天中午他回到家,并没有看到预料中它们的身影。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得不到想要的就闹脾气,只是坐下来喝了杯水,一边喝,一边往院子里看去,母亲在柿子树底下数柿子。他走了过去,母亲喜笑颜开地对他说:“哎呦,木儿,你看咱家这棵柿子树长得多好,结了这么多果子呢!”他早就注意到了,今天早上他还看见几只偷吃的麻雀。眼看越来越多的柿子就要由青涩转成熟,母亲到厨房拿出一个篮子,她说:“今天我打算揽一些柿子,你尝尝好不好吃,好吃的话明年再多弄点。”母亲踩着板凳就要摘柿子,李木拦住:“我来摘吧。”“那行,我在底下托着篮子,你丢进去。”李木踩着板凳按照母亲的要求专门摘青硬的柿子。

  柿子下了锅,像一个个胖娃娃,他看见母亲往锅里舀满了水,合上锅盖,就要去灶下生火。李木抢先一步坐在板凳上,母亲也没有坚持,在厨房随意地忙碌着。李木并不理解“揽柿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它归类为一种他所不知道的烹饪手法,但他还是保持了沉默。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煮上一段时间就能把这些没熟的柿子煮熟啦,到时候又脆又甜!我小时候你外婆就经常揽给我们吃。”李木深信不疑,他对老一辈耍着花样搞东西吃的能力怀着一种敬佩和好奇的心情。

  这边李木家炊烟袅袅,那边邻居铁匠家母子二人聊得热火朝天。马一伟进门就喊:“妈,我不想再和李木坐一起了。”马一伟的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热切地问:“乖儿子,咋啦?”她招手让儿子过去。母子二人站在一起,谁也不能怀疑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马一伟的母亲姓杨,今年大概四十五岁,据说也是经人介绍和马大叔结的婚。微微笑着的时候,她那细缝似的眼睛周围就像揉成一团的衬衫直打皱,眉毛在中途就无迹可寻,鼻子小巧精致,却与整张脸格格不入。她一边和面,一边和儿子说话:“给妈说说,是不是李家那小子欺负你了?”马一伟撇撇嘴,随后自豪地说:“他哪能欺负我,我爸可是这里力气最大的人!”“那到底是咋啦?”杨大婶有点不耐烦了,眼看丈夫就要回来,可自己连面团还没准备好。马一伟打开了话匣子:“我今天和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的,还撒谎骗人!”杨大婶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我问他一道数学题,他看都没看就说不会!这不是撒谎是什么?”马一伟显得很激动。杨大婶把面摊到锅里,麻利地点起火,才开口:“早就跟你说过,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老的是什么样,小的还不得是什么样?虽然说她家李木学习成绩好,可不就因为这个我才让你和他坐一块的吗?其他方面我就没指望他能有多好,你样样好,只学习不如他。”这下轮到马一伟不耐烦了:“那我还和他坐一起吗?”“坐啊!为什么不坐一块?你马上要中考了你不知道啊!”马一伟又撅起嘴,他心想就算坐一块,他的成绩也还是上不去,但他不想这么说出来。

  晚风又吹落了一大片树叶,李木看着那些青黄交替的杨树叶在自家门前纷纷扬扬,感到一丝凉意,而身体反应总是比较迅速,他刚出门就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他回屋披了件外套,又走了出来。他坐在母亲经常坐的椅子上,修长的双腿蜷缩起来,显得椅子矮小又笨拙。柿子性凉,母亲不给他多吃,他也只尝了几口,很甜。但是秋天到了,这些日子他咳得比往常更厉害了,他需要为自己的健康负责。父亲最近回来的也比较早,吃完饭就左右串门,今天顺带拿上柿子向邻居递送热情。李木现在看到他索性就不理他,刚开始父亲还会大动肝火,可日子一长,父子俩总不能见面就掐,于是算是父亲做出了让步,狭路相逢时,只要李木喊他一声“爸”,他就决定既往不咎,可他低估了青春期少年的叛逆程度,李木很少再主动喊他,他也从最开始的骂骂咧咧变成唉声叹气,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果真变了!

  他想不通以前那个听话乖巧的儿子怎么就一去不返了,就像自己结婚之前的那些岁月说没就没了,回想起来,所有经历几乎在时间一分一秒向前走的那一瞬间就停止了,人们把它们叫做过去,因而只有人一直在往前走。可是那段放牛的日子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他曾经一边读高中,一边给别人放牛,读书的日子是很枯燥的,只有在田野里放牛的时候,他是快乐的、舒心的,他也许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受。他和夕阳一起回家,和田野里的小动物顶着漫天的繁星一起散步。周末的时候,他整日待在旷野里,把牛儿一栓,他就撒欢似的到处跑,他会游泳——还教会了李木,在李木小的时候;他和河里的鱼儿并肩赛跑,兴致来了,他会捉上满满一口袋。可是这一切在他高考落榜之后都变了,他在某一天突然被母亲告知自己将要和一个姑娘见面,而这个姑娘大概率会成为他的妻子——父母希望如此。他不知所措,他完全没准备好成家,他还年轻不是吗?可是母亲告诉他应该早做打算,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能有一个女孩不嫌弃自己已实属难得。他从上到下打量了自己的一身行头:补了又补的灰蓝色外褂,洗了又洗而发白的牛仔裤,还有破烂的草鞋,这一切都宣示了他的贫穷。他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可在那一刻,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对父母说如果自己结婚,他将再也不回来,父母同意了。他发誓再也不回来,他与那个女孩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枯燥又无趣,这里再没有故乡的田野,故乡的天空,故乡的小河。他在院子里拿粉笔描绘心中的记忆,却越描越难过,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柴米油盐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时候李木出生了。他一直很喜爱这个儿子,可当他越长越大,他看见他就像看见了自己,他又变得暴躁起来,甚至有时还有些悲伤。年纪越来越大,压抑在内心的痛苦与日俱增,他发现自己这个年纪不再适合拥有悲伤的情绪,他迟早会看开的,可这希望迟迟没有到来。又过了几年,他感到自己似乎变得迟钝了,麻木不仁正好适合他,儿子很听话,他决定就这样过下去。

  他的人生好像总是出意外,乖巧可爱的儿子长大了,窜得比他还高,可是他竟然要和自己干架!一想到这里,他既愤怒又难受,他感到所有的一切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李木仍坐在门口,今天学的新知识他还没有彻底掌握,而后他想到吹门口的风和吹窗外的风没什么不同,也就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他把椅子踢回家,随手就把门掩了。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伴随着一声热情的叫喊:“哎,臭小子,都敢把你杨大婶关门外啦?”李木揉着胳膊,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杨大婶也没在意他的态度,抬脚就往里面走,边走边问:“你妈在家不?我找她唠唠嗑。”李木这时看见她提了一个篮子,用白布盖着,他马上就联想到父亲给她家送的柿子,她这是还礼来了?这时杨大婶回头看了他一眼,责怪似的说道:“你这傻孩子咋不说话呐!我儿子天天在我面前夸你有多好,说你带他学习,现在他的学习成绩可比以前好多啦!”说着笑了起来。李木胳膊一抬,淡淡地说:“我妈在厨房。”“哎!小祎!这么晚了还在忙着呢?”杨大婶隔着院子就开始喊,李木没上楼,靠在床上听厨房里的动静。

  “谁啊?”母亲问李木。

  “谁?还能是谁!是我啊,老杨!”杨大婶嗓门又提高了一个音,让李木想起了阳台上的那张铁凳子。

  “哦,有什么事吗?快进来坐。”母亲温和地说。

  杨大婶把篮子从胳膊上松下来,递给母亲,笑着说:“邻里乡亲的,吃完饭就过来坐坐,这不,我蒸了馒头,给你们也尝尝。”

  母亲连忙接住,嘴上说着:“这咋好意思,哎呦,可用不着给这么多啊。”

  “不多不多,我蒸了一锅,还剩下好多呐!我就是想在早饭上偷点懒,每天热一盘馒头,省事儿!”

  母亲和杨大婶聊开了,李木心想母亲也并非不擅长交流的人,她好歹是老师,平时或许只是不想说。他听了一会准备上楼,母亲喊他:“木儿,快来给你杨婶子倒杯水喝。”李木走进厨房,从她们俩坐着的地方穿过,拿出一个碗,想了想又放下,他绕到冰箱后面,从矮柜子里掏出一个纸杯,注了满满一杯水。杨大婶喜悦地看着他,接过杯子,立马被洒出来的水烫得大叫,母亲往李木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孩子,慌慌张张的干啥去!”杨大婶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没接好,不怪孩子。”她说完又看向李木,李木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十分讨厌,他不喜欢话多嗓门又大的人,他宁愿一个人待着。

  没理会身后母亲的嗔怒和杨大婶夸张的阻拦,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嚼了一颗糖果,开始看书。桌前的窗户开着,他得以听见母亲和杨大婶的谈话,她们似乎挪到院子里了,李木听见杨大婶夸他家的柿子树长得好,他想到刘彦也曾这么说过,他还说等柿子熟了要防着鸟儿来啄,可是还没等到柿子成熟,他们就分道扬镳了。自从那个下暴雨的午后,他再也没和刘彦说过话,甚至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也没有见过他,李木发现这个世界真奇妙,好像是彼此形同陌路以后,他们之间的缘分才迅速瓦解,而不是颠倒过来。曾经的好友变成日后平行的两条线,速度不会比解一道数学题更快了,这让他偶尔恍惚自己是否真实地拥有过这一段友情。李木关上窗,又拉上帘子,他被包围在寂静又温暖的环境当中。

  稍晚一点的时候,母亲上楼来了,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房门紧锁,只好在门外喊:“木儿,快给妈开门,妈有事跟你说呀。”打开门后,李木问她什么事,母亲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你杨婶子刚刚不是来咱家吗?她想让你在学习上多帮帮她儿子马一伟,你们不是同桌嘛。”李木心下了然,却并不打算帮忙,马上中考了,自己的时间也很紧,他没那么多精力去帮一个基础薄弱的同桌。他和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倒不为难他,只说吃了人家的馍,好歹面子上要说得过去。母子俩又说了会话,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一个人在说,她发现儿子和自己越来越疏离了,以前可从来不锁门的,现在倒好,晚上连门都进不来,还咋知道他到底蹬没蹬被子。不过她可不能说出来,她隐约觉得这可能与木儿不让她放洗澡水属于同一类事情,但她也无法再深入想下去,她像李木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家里打猪草,和村里的伙伴疯玩呢。

  谁也不能说这是她的幸运或是李木的不幸,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了,任何事情只要倒过来想就有很大的不同,假如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那他们无疑是幸福的,起码是在促进幸福的方向上,他们拥有血缘关系,价值观没什么大的变化,中国的孝文化一直在促进这种由血缘关系而带来的和谐,至少激烈的冲突很少发生。可这也不是时代变化的错,母子之间总要隔着一代,这段时间是无法逃避的,那么如果说母亲能够多点思考,或者多读点书,这无疑是对母亲的苛求,他们那一辈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难,事实上,各代人有各自艰难的时光,谁也不能要求他们更多,除非他们自己。

  如果从另一方面剖析父亲和母亲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可能父亲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不是草率地和母亲结婚,而是赌气般地发誓再也不回去。他从一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千里迢迢跑到母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并且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留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而他无疑是那个跟不上环境变化的人,他将自己变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如果能时不时地带上妻儿回趟老家,情况或许就不同了。

  父亲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他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李木躺在被窝里想他可能去散步了,据李木观察,父亲常常往南边的马路上走,那里的道路两旁栽满了杨树,长得比他家门口的还高大,夏天晚上的风将它们刮得沙沙作响,热闹无比;秋天到来的时候,枯黄的叶子大把大把地往下掉,铺在马路上,落在小沟里,飘到田埂上,踩在上面也沙沙作响,同样无比热闹。父母曾在他小时候带他涉足过那里,他趴在父亲的背上,两边的肋骨硌得他腿疼,他对父亲最初的印象便是瘦骨嶙峋,父亲好像很高兴,滔滔不绝,直到他睡着了,耳边还弥留着父亲轻快的声音。李木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阳台传来开关打火机的声音,父亲虽然爱喝酒,但几乎不抽烟,他见过很多次父亲婉拒别人递来的香烟,今天晚上是李木第一次听见他抽烟。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显示已过十二点了,他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在阳台想什么,他从没见他如此颓丧过——他能想象得到。

  黑夜在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又归于沉寂。

  今天是例行周考的日子,李木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爬起来,先背了一遍古诗文,他起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万籁俱寂,整个小村庄都沉沉睡着。母亲和他差不多时间起床,家里虽然没有鸡鸭鹅要喂,母亲早已习惯自己的生物钟,这几日她每天早上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到楼下院子里数一遍柿子。她先数一遍熟透了的柿子有几个,再转着圈数没熟的柿子有多少。家里似乎没有人再记得柿子树对面的那棵梨树,自从它结了两个果子,又相继落了以后,便越发地衰败起来,中午的热风一吹,树上的叶子便打起卷来,几次三番竟枯萎了。如今只剩下一杆孤零零的树干,风吹雨淋,不生长也不倒下。母亲打算拔掉它,栽上一棵其他的果树,因为还没想好品种,就任它立着。

  李木再也没去关心它,尽管它曾让他心心念念。他在它身上撒过尿,拔过叶子,也为它浇过水,掸过尘,他曾长时间地盯着它出神,当放眼望去,对面的柿子树果实累累,像挂满了红灯笼一样繁华的时候,这棵梨树却瘦弱不堪,没有一颗果实,连叶子都是枯萎的颜色。这棵梨树靠井,却因过度缺水而亡,可它也晒不到太阳,阳光有多少落在柿子树上,就有多少阴影打在它的身上。李木已在自尊与粗鲁的现实之间的日日纠缠中感到厌烦,不如说他学会了妥协,秋至一过,他就十五岁了,迫在眉睫的事除了中考,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熟练流利地背出一篇篇古诗后,天也大亮了。母亲做好了早饭,在楼下喊他。他赶在父亲起床之前进到卫生间洗漱,照镜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根胡子,在他的下巴中间突兀地竖立着,他揪了揪,没能拽下来。当他捂着通红的下巴走下楼时,母亲顿时心疼地伸手来揉,李木一边躲,一边闷闷地说不用管,母亲叹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下。

  出门的时候,他瞥见了马一伟。他双手扯着书包的两个肩带,低头去踢门口的铁渣子,听见李木开门的声音立刻神经反射似的抬起头,细长的眼睛神采奕奕,他快步走到李木身边,小声对他说:“今天可以和你一起去学校吗?”李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粗了,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马一伟立刻捕捉到这个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想李木这是猜到自己的意图了?他这是示意自己给点贿赂?不不不,他轻微地摇摇头,李木就是一个书呆子,昨晚听妈讲他像个傻子一样连话也说不好,哪里能学来这一套?于是他为自己的考量点点头,李木又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奉上近乎谄媚的笑容:“今天周考,就是……就是,你坐在我前面,到时候能不能给我瞅一眼?”他边说边观察李木的反应,他发现李木的侧脸线条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他赶紧说:“有偿有偿!你想要什么吗?”

  李木扭头看了他一眼,与他那热切的眼神甫一接触便立马撇过头,他想象不出平日里不善言语的马一伟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印象中他从没问过自己一道题,哪怕每次考试都考得一塌糊涂,他也没见他有过任何惧色,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似乎想要一份不错的成绩单。在李木左思右想的时候,马一伟等不及了,他急切地问道:“李哥,你就帮帮我吧,要不是这次考完试要开家长会,我也不会麻烦你的,我到时候让我妈多蒸点馍,她别的不拿手,馍做得可香啦!”李木闻言斜眼瞅着他,十分不留情面地说:“你咋不提我爸给你家送的柿子呢,我也没让你吐出来。”马一伟被他冰冷的语气和轻蔑的眼神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李木走远了,他才感到自己被看不起了。

  马一伟在愤怒的情绪中完成了考试。不出意外,这次考得会比以往任何一场都要差,他把这归咎于李木,且理所应当:不止是他的袖手旁观,更因为他的目中无人,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马一伟从懂事起就发现好多人不爱和他玩,他们会嘲笑他长得磕碜,会在他的脸上糊泥巴,让他睁不了眼。他时常照镜子,那双眼睛和妈妈的一模一样,可是他从来不觉得妈妈长得不好看,他问妈妈:“我的眼睛不好看吗?他们为什么都不跟我玩?”杨母立刻扯着嗓子在门口骂街,闹了一天,最后马大叔硬是把她拖回了家。自那以后,杨母就时常和儿子说:“我杨怀生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等着瞧吧,他们会慢慢发现的。”渐渐地,马一伟相信了,就连杨母自己也认为儿子浑身都是优点。在他们的想象中,马一伟一天天长大,而杨母越来越衰老,她对儿子满怀期待,在心里一直把他和隔壁家的李木相比,眼看李木越窜越高,而自己的儿子的身高还停留在小学六年级,她不禁感到焦虑,从初一开始就不停地给他补钙,钙片和牛奶,甚至城里那些昂贵的保健品也买来一堆,收效甚微,但儿子的皮肤越来越白皙了,她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李木还没儿子白呢!而且儿子的成绩一直没让她怎么担心,但要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还是得想点办法,于是趁着初三换同桌的机会,她第一次踏进李木家里,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却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李木和他母亲一口就答应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同时又是她巴不得的事,她客套了两句话,逃也似地离开了李家。

  周考结束的第三天,马一伟在考了清一色不及格的成绩单上的家长签名处提笔就要落下,就像他平日里那样,忽然想起家长会,冷汗顿时就从他的背后渗了出来,看着手中的钢笔,他像瞥见猛兽一般慌忙扔开,他不得不深思一番。

  家长会上老师肯定会提到每个同学的成绩和平时表现,马一伟有一个在县城里读书的表哥,他曾告诉过自己。平时表现他倒不担心,自己一直都很乖——如果代父母签字算不得什么大问题的话。他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除了和同学不怎么合得来,他算是无可挑剔,更何况和同学合不来的又不止他一个人,他如此想着,偷偷往旁边座位上瞄了过去,李木又在发呆,他好奇地往桌上看去,也是一份成绩单,每门都是九十多分,只有家长签名处还空白着。尽管他并不喜欢李木,但他一直都对他充满好奇,也许心里还有他不愿意承认的一些羡慕。他是那么的完美,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可爱的鼻子,那张英气的侧脸已悄悄透露出些许成熟来;他的成绩也很好,前景光明,他从来就不像一个村里的娃,更像是为大城市而生。马一伟很清楚班里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他,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理由一直闷闷不乐,但是他也没法再往下细想了,家长会已经迫在眉睫,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想出个办法。

  李木的右手食指的指甲不停地叩着大拇指的指甲盖,发出急促的哒哒的声音。他有点烦躁,很想抽一根烟,他不知道自己从哪蹦出一个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停了下来,扭头望向窗外,视线落在一片没盖好的红色砖楼上,学校近几年一直在向城里看齐,修建了学生公寓和食堂,可村里家家户户都挨在一起,离学校都不过十几分钟的距离,学校白花了钱还没落下个好名声,村里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学校有让家人疏离的嫌疑,村里的爷爷奶奶更是每天来接放学的孙子孙女,生怕他们贪图一时新鲜留在学校里。可李木知道,说到底那些人还是舍不得花钱,住宿费和吃饭的费用都不低,没有人会拿辛苦一年攒下的庄稼费去换孩子不在身边的悠闲时光。学校没办法改变他们的思想,只好在教学上多学习城里的经验,这是李木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他闻所未闻,他果然还是孤陋寡闻的乡下人,他有点沮丧,但是他马上又被另一种心情搅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该让谁来参加,他不想让父亲来,他现在对他充满了抵抗情绪,可是母亲……,他想像母亲坐在一堆妇女身边的情景,她会被孤立,被窃窃私语,被不怀好意的眼神盯得眉头皱起,李木感到一阵难过。

  他去厕所冲了一把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了马一伟,下意识叫住他。马一伟神情沮丧,很显然没能想出办法来,他听见有人喊他,抬起头来,难得呆滞地看着李木,半晌才问到:“咋?”李木想了想,对他说:“你帮我签个字吧,家长会我就不让我爸妈参加了。”马一伟拿惊疑不定的眼神瞄他,又想起他那轻蔑的眼神,冷冷地说:“你自己签就是了,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李木点点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是。”他绕开马一伟,径直走进教室。马一伟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李木要伪造家长签名!他慌忙跟了进去。

  “哎,你咋想的?”马一伟指着桌上的成绩单问李木。

  李木对上他的眼睛,又移到他的嘴巴上,冷冷淡淡地说:“他们来不了。”

  “那也不用假签名吧?你可别忽悠我。”马一伟来了兴致,打算刨根问底。

  李木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实在想抽根烟,又不得不应付他的同桌,只说不想让爸妈知道这次考试。实际上,他每次只有把成绩单拿回家签名的时候,母亲才知道原来他考试了,她对儿子在学习上自觉的态度十分放心。

  马一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的成绩单,他险些以为之前自己眼花看错了。他不说话了,认真思考李木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李木的话满是漏洞,显然不擅长撒谎,稍微一探寻,他很快就明白了:李木不想让父母参加家长会。不管以什么理由,这都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索性和李木相互签起了名。他没来由地相信着李木,尽管对于这个手法被拆穿的概率心知肚明——他妈在街上买个菜都能知道开家长会的事,不如说他对于自己不用孤军奋战感到心满意足。

  李木心里没底。他完全没必要伪造签名,只不告诉母亲家长会的事就好了,母亲与人来往甚少,她不会知道的,父亲就更不会知道了,他从来不管自己。可是他为什么每次考完试都得老老实实让母亲签字?马一伟就不这样,其他同学十有八九也不会这样做。他小时候在家里时刻装模作样,怕母亲失望,怕父亲责骂,每天放学回到家,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消失了踪迹,话也变得越来越少,发呆的时间却翻倍增长。他其实觉得那是一种非常无聊的生活方式,他有些害怕,他不想长大了也变成一个无聊的人,他害怕孤独,更害怕无聊,他需要做出点改变。

  李木回到家,对考试和家长会的事闭口不提,母亲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喊他洗手吃饭。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捆电线,脸颊通红,喘着粗气。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电线,伸手夺过母亲盛给李木的稀饭,大口喝了起来。母子俩都没说话,父亲一边喝,一边说:“你是不是明天开家长会?我去。”李木闻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血液上涌,全蹿到脸上来了。母亲没搞懂家长会是什么,父亲不耐烦地解释一通,又看着李木,问:“几点的?”“上午九点。”李木嘴里扒着饭,头也不抬地回答。母亲欲言又止,她一整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对外面发生的新鲜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可这是有关儿子的事,她觉得有必要过问一下,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一顿饭直到吃完,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李木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事,他没预料到谎言竟被撕碎得这样快!他忽略了父亲天天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可是李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去家长会,但他们没提到签字的事,李木觉得自己没有撒谎,关于家长会,他只是没有告诉他们而已。他又想起曾有人说过:“当你说的不仅是真相的时候,你就在撒谎。”他只是不想说,便没有说。他不知道没有说出口的话,算不算谎言。

  他又失眠了。

  李木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母亲瞧见他满脸困倦,眼睛总也不显得精神的样子,以为他熬夜学习了,赶紧把鸡汤挂面端到他跟前,不无心疼又有些责备地说:“好儿子,下次可不能这样拼命学习了啊!”李木喝着碗底的汤,点点头。吃完早饭,已经快八点了,不过他没有丝毫慌乱,因为老师说开家长会那天可以不用上课,但学生最好带领自己的父母到教室去。李木心里不愿意,他本该一觉睡到中午的,但他还是在父亲醒来之前起了床,他打算溜出去,昨晚下了雪,今天早晨就上了冻,家里的水管都给冻得结结实实,站在那个坡上,一定能看到语文课本里描绘的银装素裹的世界。

  他出门的时候,狠狠吸了一口空气,想长长的吐出来,他发现这样很舒服,但今天的空气太凉了,凉意穿透了肺叶,他咳得直不起腰,眼泪都流出来了。马一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咳成这样。”李木摆摆手,进屋拿了一条围巾,出来时看见马一伟靠在门上,身体都要贴在门上似的,他局促不安地往自己家门口瞟,李木无意吓他,从他身边轻轻走了过去。马一伟立马跟上,他带着少有的惶恐不安,对李木说:“哎,你去哪?不去学校吧?”李木拢了拢围巾,点点头,对他说:“我到河边走走。”“那太好了,我和你一道。”李木这时才想起自己的那点事,他对马一伟说:“我爸去开家长会了。”马一伟迅速仰头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愤怒,还有鄙夷?李木搞不明白,他也无所谓,继续往前走,很快,马一伟就落在了后面。

  天空阴沉沉的,像塑料油纸蒙住了大棚温室。李木站在陡坡上,四周都是枯黄的草木,上面挂满了莹莹白雪,甚至泥土里都糅了残雪和冰渣。往下看去,蜿蜒的河流停止了流动,河面上布了一层冰,看不真切厚度,只有白茫茫的一大片,中间的草地上也只剩下黑色的泥土,与河对面的一隅红土形成对比,李木不知道为什么同一条河流会养出两种不同颜色的泥土。他没有想到银装素裹,倒想起天寒地冻四个字来。

  他回头看了看,马一伟还在后头走着,他这时才发现他背了书包。李木蹲下来,等马一伟过来。天上路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哀哀地低鸣,马一伟已走到他跟前,听见鸟叫,又抬头看着天空,然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李木笑了一声,又转身看底下的小河。马一伟喃喃自语:“这次在劫难逃了,等回家我妈非把我揍死。”李木问:“我爸去开家长会和你有什么关系?”马一伟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心里骂了句叛徒,可是他好像也没什么话反驳,又撇过脸。李木也不说话了,他心里估摸着现在该有八点半了,父亲应该起床了,他想象父亲一脸不耐烦地坐在教室里的样子,可能下次再也不会去了。他又觉得烦躁起来,他起身对马一伟说:“走吧,到底下转转?”马一伟想了想,他不能到街上去,这个地方是整个村里最安静的地方,他看着李木挺拔的身影,忽然就想明白他周身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了,李木在独处时安静,在人群里依旧安静,他浑身都笼罩在静谧的氛围当中。马一伟跟上他的脚步,走了一会才问:“你经常来这里?”李木点点头。他烦躁的时候喜欢来这里吹风或者游泳。

  他的心事没有人听,只好讲给风知道,风一吹,它们就会飞到天涯海角。

  回到家已经中午了,杨大婶在门口堵马一伟,她把他从李木身后一把揪过去,气急败坏地喊:“你还知道回来啊?脸都让你丢尽了,看你那成绩考的!”她一脚踹到儿子的屁股上,马一伟狠狠往前扑了过去,脑袋咕咚一声撞在了门板上,他吓得不敢出声,直到他妈把门关上,他才感到恐惧,嘶哑的哭喊弥漫了整个街道。

  李木走进家里,迎面看见父亲急匆匆跑出来,他听见他叩马一伟家的门,一边叩,一边说:“大妹子,别打你儿子啦,多可怜呐。小孩子不懂事!”杨大婶充耳不闻,里面仍传出断断续续的嚎叫。父亲回到家给马一伟他爸打电话,又接了几个电话,穿上鞋就要出门,临走之前看了李木一眼,直到午饭也没回来。下午六点多,天已经黑了,父亲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这时隔壁家院子里传来马大叔的声音:“你打他有什么用?孩子弄成这个德行,你就没有责任?”杨大婶尖锐地叫起来:“我的责任?马天江,你还有没有良心?一伟从小到大不是我一手带的?你帮过一把吗?你就知道天天去看你那老母亲,我就看她能活到什么时候!”李木一家已经吃上了晚饭,父亲显出烦躁的神情,他本来想问李木家长签名是怎么回事,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马一伟的哭叫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像一段不合时宜的奏乐清晰地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杨怀开始骂人:“儿子交友不慎,我遇人不淑哇!”李木突然笑了起来,他觉得实在有趣,他第一次从他们的嘴巴里听见这样的话,他都要佩服起她来了。父亲命令道:“不许笑!”李木端着碗跑到了院子里,他蹲在柿子树下,一边吃饭,一边听那场可笑的对白,父亲扬声喝道:“滚回来吃饭,听什么听!”李木没理他,母亲急忙跑出来,小声对李木说:“别在这待着了,咱吃咱们的,先不管那么多。”李木听出来母亲声音里的慌乱,又和她一道回到饭桌。

  父亲问李木为什么要伪造家长签名,李木平静地回答:“我又不是伪造你的签名。”父亲怒不可遏,一把夺过他的碗,掼到地上,摔得粉碎,母亲眉头紧锁,赶紧把李木护在身后,由于心里着急,声音显得颤抖:“有什么话等吃完饭的,总不能和隔壁那家子一块闹吧!”父亲气得不轻,他指着李木,浑厚而满怀愤怒的声音几乎要穿透墙壁,在李木耳边炸开:“你同桌马一伟的家长签名是不是你写的?”李木蹲在门口,抬头看他,用发粗的嗓音回答他:“是啊。”父亲甩了一条板凳,被李木躲开了,抬脚就要过去揍他,母亲一把拦住,李木知道母亲拦不住他,他一溜烟跑出了家。

  每天晚上七八点时,外面就跟入了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尤其在冬天。李木知道只要跑出来,父亲再也别想找到他。他又来到那条坡上,他从来没有一天之内光临这里两次,此时周围静谧极了,仔细听有呜呜的声音传来。李木其实有些害怕,他小时候被母亲讲过的鬼故事影响至今,他心里是不相信的,但又不可遏制地想象着那些看不见的鬼怪,他觉得自己矛盾得无可救药。寒风倏忽而至,他打了一个喷嚏,树上的雪簌簌落了下来,声音像抖筛子里的稻壳一样悦耳。他熟悉这里,很快就找到一个避风的凹处躲了进去,但呜呜的声音仍在刺激他的耳膜,他静静地听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忽然听到有人轻声擤鼻涕,他心里猜到几分,又走了出来。

  他在早上马一伟坐过的田埂不远处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黑暗中看不清脸,李木远远地喊了一声马一伟的名字,远处的黑影大幅度地站了起来,似乎被吓了一跳。李木笑了起来,这时月亮钻了出来,马一伟看见李木挂着明亮的笑容朝自己走来。月光让李木有一瞬的愣神,他以为雪融化之前是看不见月亮的,明明他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它的踪迹。马一伟看见李木的那一刻,又跌坐下去,弓腰驼背,神情沮丧,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揩了一把,愣愣地盯着眼前掺了泥土的雪堆。李木看见他的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他在旁边坐下,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李木眼睁睁看着月亮隐去,他对马一伟说:“你晚上不回家睡觉了?”“他们在打架,我害怕得很。”马一伟闷闷地说,嗓子已经哭哑了,听起来难过极了。李木第一次对马一伟生出同情,他仰起头盯着月亮消失的地方,没有说话。马一伟瞥了他一眼,两只手绞在一起,又说:“我是不是很胆小?竟然自己跑了。”“我不是也跑出来了?”李木搓搓手笑着说。马一伟恍然大悟似的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神采:“对啊,你咋跑出来了?”“无聊呗。”马一伟又皱起眉,奇怪地看着他,他一直搞不懂李木是怎么想的,有时感觉他满怀心事,可有时又觉得他风轻云淡,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样子,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马一伟想了一会,收回目光,不说话了,他又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当中。风在耳边猎猎作响,李木被吹得眼睛发涩,他把头埋在胳膊里,感觉好受多了,他说:“我爸要打我,可是我妈拦着,她怎么能拦得住呢?我突然觉得很无聊,就跑了。”马一伟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使劲拍着李木的肩膀,嘲笑他:“你就直说你怕被你爸打就完了呗,还找这么一烂借口!”李木也自嘲似的笑笑说:“是啊,我是一个胆小鬼的儿子,怎么能指望他勇敢呢。”

  两人心里都明白九点之前得回家,他们本就没有在外面过夜的打算。冬天的夜晚冻得人发抖,李木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让马一伟烦躁不已。过了一会,他终于不耐烦地对李木说:“你这咳嗽是怎么回事?天天听见你咳个不停!”李木靠在树上,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实在冷得很,正在心里寻思什么时候回去,闻言只是淡淡地回答他有支气管炎。马一伟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在外面待得时间不短了。”李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那会天还没黑透。”李木心里想那会自己在吃饭,马一伟父母正打着架。他又问:“你爸妈经常这样打架吗?”马一伟立刻摇头,说:“才不呢!他们从来不打架,平时连争吵都没有过,今天就因为我才……”他越发觉得自责,认为自己正是父母关系破裂的罪魁祸首,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害怕挨打了,他宁愿自己挨一次打,换来父母和好如初,他还保留着从前的那一份天真,他无条件地相信着父母营造出来的假象,他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李木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呢?”

  他们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往家走,月光照出马一伟忐忑不安的脸,他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但又害怕起来,他对踏进自己的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李木不停地揉自己酸涩的眼睛,脸冻得狠了,已经没有了血色,彼此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说。李木回到家,母亲正坐在他的书桌前,他下意识看向抽屉,锁还好好得落着。母亲看见儿子,激动一阵,忧愁一阵,最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让他洗洗睡觉。

  李木第二天上学路过便利店,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走进去买了一包烟。走近校门口时,他意识到手里的烟还没装进书包。座位上,马一伟腰背挺得笔直,李木走近才看清他在看书。他从书包里掏书时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买打火机了,可是他好像从没打算买它,他有些烦躁地拧开笔盖。回到家他把烟扔进抽屉里,锁了起来。他回想买烟时的心情,兴奋,但不强烈,等回到家,这种不强烈的兴奋也消失殆尽,他觉得生活又变得无聊起来。

  自从马一伟被揍以后,两家彻底断了来往,杨怀找班主任要给儿子换座位,可临近中考,没有人愿意换,杨怀在自家院子里说了几天的风凉话,李木听见过几回,昨天回到家,他又听见那些不怀好意的话,他提起一张凳子就要往她家院子里扔,被母亲紧紧拽着胳膊,凳子没丢准,砰嗵一声砸在墙上,对面也立马噤了声,李木心里骂了一句没种。可他隐隐觉得马一伟是和杨怀不一样的,他能看得出来。李木嘴里嚼着糖果,在心里慢慢地想着,他觉得如果要解决当下的困境,除了自己慢慢长大,别人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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