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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心匪石


  
浮黎面上仍是一片恭敬,礼数周全,淡淡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夜神闻言,大笑了两声,脸上的褶皱似乎更多了,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而后他随意的用衣袖擦擦手,大步从泥泞的田地中跨出,带起一串浑浊的水珠,越过两人,往炊烟袅袅处走去。
江岄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虽有些好奇但却不是多事的人,只紧紧跟着,并未多言,想着之后独处时再问浮黎便可。
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有几户人家,鸡啼声,犬吠声,马斯声,牛叫声,隐隐还有人在窃窃私语,江岄循声四处张望,却并未看到任何活物,便知身处幻境。
夜神身上沾满污泥的衣衫已替换成锦服,身形也从一位佝偻瘦弱的老人变得直挺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
天空淅淅沥沥的飘起小雨,村里人家黑色的瓦屋顶上笼罩着淡淡的烟雾,与灰色的炊烟混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彼此,一串狼藉不堪的泥脚印从田野一直延伸到一间茅屋的篱笆外,篱笆里开着几株猩红的彼岸花,几只灵鹊抖动着湿漉漉的羽毛跳来跳去,很是活泼,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几只鸟儿目无精珠,只是重复着跳跃的动作。
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江岄却心中悦然,他很喜欢这诗画般的田园之景,眼中熠熠生辉,他从前所求不过尔尔,总想着若有一日六界大定,四海升平,他所能期盼到的最好的结局,就是找一个像这样的世外桃源,种种花逗逗鸟,孤独又悠闲地过过平凡的生活。
夜神在篱笆前转过身来,此时已是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模样,他站定不动,似乎并没有邀请眼前二人进他的小茅屋坐坐的意思。
“我召你们,不过只是想看一看。我很久没有见到神族了。忘川就在西南角,去吧,我的部下会在那里接你们。”
江岄疑惑开口:  “很久没有见到神族?”按理来说,即便夜神堕魔判出神族,以他的威望的资历,那些神族不会不给他面子,怎么说也会定期拜会的。
夜神看着江岄,眼中眯起笑意:“嗯嗯。”并没有再解释更多的意思。江岄心想可能是另有隐情,便不好多问。
“多谢前辈。”江岄浮黎抱拳。
夜神笑了笑,对江岄道:“我那小女一直心悦于你,我知你对她无意,但还是要说几句,邀月一役,你执意一人与人皇为敌,她前去拦你被你挡在禁制中,亲眼见你身死,之后人皇屠城,她失踪了好几天,我在废墟中找到她时,她神识全无,疯疯癫癫,口中却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我好不容易将她救回来,她从此却变了个人一样,只顾着苦心修习,一闭关就是几百年,出来之后,也是天天舞枪弄剑,打打杀杀,一点她娘的影子都没有了,时不时就带着魔兵去虐杀人族,将尸体挂满人皇的寝宫殿,人族已经派使者来找我好几次了,我如今却是个不管事的,只能罚她跪跪祠堂,别无他法。”
江岄闻言,眼前浮现出乌云珠杀野猪精的情景,不由得心中叹气,乌云珠如今这般嗜杀残忍,是他一手酿成。
夜神继续道:“这么多年了,她连一声爹爹都不愿再喊我,是怪我在你危难之时,没有出手相助。”
江岄连忙拱手道:“不不不,这都是我一意孤行,害的前辈与乌姑娘不合。”
夜神叹气:“你们若是见到她,记得劝一劝,嗜杀成性,终会付出代价。”不知为何,夜神说完这句,似是略有所指的分去几分目光看向在一边静静站着的浮黎。
江岄应声道:“我定当尽力而为,前辈放心。”
浮黎却只低着头,并未回应。他从未这般不知礼数过,江岄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应道:“是,前辈。”
夜神摆了摆手,转过身去,长袖一挥,二人即刻出了幻境,又回到了长街尽头。
悠悠的灯火照的两人面上一片暖色,台上的兔子精大战蛇精的戏文还未落幕,江岄看着那毛茸茸的的小兔子龇牙咧嘴的模样,却再没有观赏的兴致,他心中有愧,乌云珠为他变成这幅模样,实在难辞其咎,他以为自己一死,所有的事情便结束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安静片刻,江岄对浮黎道:“夜已深,先同玄光他们会合,找个地方住上一晚,明日再去忘川。”
浮黎平视前方,道:“不必。”
不待江岄回应,浮黎便传术进了一家客栈,店家是一位憨厚老实的水牛精,见二人周身灵气四溢,便领着他们走到一间房门口,递了些新鲜的果子便走了。
江岄推开门,华胥姿势怪异的坐在里面,见了二人扭扭捏捏的哭道:“帝君,上神,玄光上神跟乌姑娘打起来了,嫌我碍事,把我困在这里,都几个时辰了,你们才过来……”
浮黎恍若未见,径直走到桌前,取下了腰间的佩剑,置在华胥面前,吓得他立刻闭嘴。
江岄拂起衣摆,坐了下来,抬手解了华胥的禁制,华胥一下子从椅子上瘫坐下来,倒在地上,揉着腰嗷嗷叫唤。
江岄展开折扇,半遮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浮黎也坐了下来,见华胥还在地上扭着,微微皱眉:“你该走了。”
华胥闻言扭动的身子一僵,委屈的瘪了瘪嘴,看了江岄一眼,见他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便不敢再多待,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口冲去,撞得房门大开。
浮黎见状,面上又沉了几分。
门都不关,江岄无奈起身将门合上又回坐到浮黎身边,三两下挽起衣袖,撑着头,拿起一颗果子咬了一口,看着浮黎,总觉得他今晚有些怪怪的。
眼珠一转,便开始找话题:“夜神现在就这样隐世啦?那乌云珠去人族闹事你也不管?”
“玄光跟乌云珠打架,我们现在不去看看吗?”
浮黎目光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没答话,神色淡漠。
江岄又道:“夜神说你心中所求,难乎其难,你心中所求是什么啊?不妨告诉我,让我给你算算到底难不难。”
浮黎一脸深沉,依旧没反应。
他怎么不理人?江岄等了半刻,忍不住起身手撑着桌子,唤道:“浮黎?”
浮黎这才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江岄,眼眸深不见底。
这种幽深冰冷的目光让江岄背脊一凉,他对视着浮黎的双眼,隐约觉得里面有一丝红光,他缩了缩脖子,又坐了下来,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房间一时静谧无言。
良久,浮黎缓缓开口:“他二人,皆为情所困。幽冥殿之事,非神族管辖。”
江岄瞥了一眼,嚼了几口果子,趴下身将头埋在衣袖中,心想着,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总之不管说了什么,浮黎终于算是开口说话了,江岄安下心来,只觉浑身疲累,神魂似乎又动荡起来,便就这样沉沉睡去。浮黎握着他的手腕为他输送灵力安抚神魂。
这夜,江岄又梦见了他被人一剑穿胸,掉落琴川,那人一身白衣,神情淡漠,面容冰冷,就算轮回千载,江岄也不会忘记这张脸,那是浮黎。他手握着承影,站在自己跟前,剑身没入血肉之中,鲜血一股股的流出来,而后浮黎面无表情的将剑拔出来,血光飞溅,蓝色剑光绞断了灵脉。
因为是浮黎,他心中唯一肯定的好友与对手,才能伤他至此。
也因为是浮黎,今夜又有浮黎在身侧陪着,这梦也算不得是噩梦了。
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两人未等华胥,寻着玄光的灵识,找了过去。
幽冥殿戒律堂,乌云珠仍是昨夜劲装,跪的笔直,想必昨晚幽冥城门她便是刚从人族杀人回来,这是被夜神罚跪了,只见她单手握着长枪,并未起身,便挡下了玄光数道凌厉的剑光,修为甚高。
江岄颇为欣赏的看着乌云珠,他身上还罩着浮黎设下的障目法,乌云珠并未认出来。
“怎么回事?”江岄上前拉住玄光问道,总不能一直这样打下去。
浮黎一眼撇过来,盯着江岄拉住玄光衣袖的手,神色不明。
玄光有些气喘,一头乌发散乱不堪,显得有几分狼狈,他凌厉的瑞凤眼眯起,挑眉道:“你问我怎么回事?!呵呵,这位大小姐,一见本上神便死命问她心上人安否安否,这不是上赶着来挑事吗?”
江岄干笑两声,松开了玄光,默默退回了浮黎身边,这事谁都能管,他却是不能管的,处境着实尴尬。
乌云珠平视着身前刻满家规的石壁,冷言道:“是你先动手。”
玄光怒笑:“本上神先动手又怎样?!本上神就是看不惯你这一厢情愿,惺惺作态的嘴脸,瑶光根本就不想理你,是你偏要死乞白赖的缠着,像个废物一样只会拖累他,你以为你是夜神长女,便能肖想不该肖想之人?!呵。”
乌云珠似是真的被打击到了,冰冷的神色有一瞬破碎,眼睫颤动,手中的长枪垂了下来,枪间点地,溃声道:“我不过是…心悦他。”
玄光倒也没有趁机偷袭,只抱着手,冷冷的看着她,眼中是嘲讽与讥笑。
这话说的太狠了,乌云珠如今再怎么强悍,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被人这样讥讽,眼角一软,便要落泪。
江岄最见不得女人哭,从前乌云珠便是用这招逼得他应许了她缠在身边,如今见她孤零零跪在那,强忍着泪水的样子,忍不住便想上前安慰。
浮黎一把拉住江岄,眉角似乎在隐隐跳动,忍耐着什么一般,道:“你若没那个意思,便不要给人希望。”
江岄身形一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玄光见二人如此动作,又冷笑一声,眼角的吊销红又扬起来,继续朝乌云珠讽道:“哼,心悦?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瑶光是谁,你一句心悦,便可毁了帝君嫡子的婚约,还放话要嫁给瑶光,害他二人刀剑相向,害我兄长失手伤他,若非此事,他怎会对我兄长信任崩塌,若非此事,他怎会一人……”
玄光说的太多了!江岄隐在袖中的手攥了攥,想到了他与浮黎为了婚约一事不死不休的日子,抚了抚额,颇为无奈。即便浮黎拿剑刺他,他也不像玄光所说那样是对浮黎信任崩塌,他只是不愿意连累浮黎,才选择一个人面对。
未等玄光话说完,承影出鞘,一剑将玄光击飞出去。
江岄抬头看着玄光的飞行轨迹,心想这下又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了,希望他下次知道口下留德。
何人不识承影,如此一来,他们也算是在乌云珠面前显出庐山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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