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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孜特克步伐沉重,他的腿骨被锁链牵动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的脖颈上套着枷锁,头还被剃了个板寸,外头下着雪,他打着寒战,后颈更是凉飕飕的。

        ——尤其是后颈处露出的“奴”字刺青。

        孜特克已经很久没有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他觉得有些讽刺,他原以为自己舍弃了一切,脱离奴籍许久,更是远离了那些纷扰争斗,正打算归返乡野之时,没想到天下之大,兜兜转转自己仍然逃不出一个奴字。

        孜特克扯了扯嘴角,他无奈地想笑,笑不出来,皲裂的嘴唇一抽一抽地疼。

        孜特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官爷……我们这是去哪儿?”孜特克问。

        前头牵着绳索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当朝有律,逃奴当斩。”

        “……小人早已不是奴籍,都护府有名册为证……”

        他的话没说完那人回身厉呵道,“都护府哈哈哈——”那人笑了起来,“待我们二王子再次踏破都护府之日,你就算不是奴籍也要充奴。”

        孜特克没回答,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做无用功。

        孜特克被押送到到驿站,那儿被押送的男女很多,人皆衣衫褴褛,羌兀汉人均有,男男女女均面黄肌瘦,面带苦楚。

        正值兵荒马乱之际,天下民不聊生,逃兵的、卖儿鬻女的,数不胜数。

        ——他们这群被抓到的人,好点怕是被赶往边陲沦为披甲人之奴,男充苦力,女作娼妓;或是直接死在路上,这些叛军绝不会多管。

        孜特克只想好好地活着,可惜一直以来,他躲躲藏藏,战战兢兢,现在就连这点奢想都破了个彻底。终究没逃过现在这个结局。

        孜特克望向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是没什么时间留给他,他和人群被赶到驿站内的地窖,捱着墙角睡了一觉。

        他睡到一半,做了个很可怖的梦,醒来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梦里有男人对着他说话,话语甜蜜温柔,却像带着毒液,毒入五脏六腑,让他浑身发抖。

        ——他是被身边的嘈杂环境给吵醒的。

        他醒了过来,缓了好片刻,听见身边的姑娘正小声哭泣。

        他还没来得及问,只听一旁的羌人大婶哆嗦着问他,“发生什么了?”她不会说官话,指望孜特克回答他。

        孜特克转过头,听见人群有人低声道,“是……世……大王子杀过来了……”

        孜特克一愣,这段时间流言传说二王子早有颓势,没想到正让他赶上了。

        外头传来兵人的呵斥,“都给我起来——别想跑——我看谁敢跑——”

        孜特克垂下头,他注意到人群的骚动——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叛军定是会拼个鱼死网破。

        他们可能会被杀死,亦或者会被赶上街,做那两王子巷战的肉盾替死鬼。

        人群骚动起来。

        没什么人会愿意白白地去送命,尽管被大声呵斥,人群依旧骚动不已。

        那官兵——或者说,那叛军首领怒斥着,随手一鞭子抽向人群,激起几声尖锐的哭啼。

        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几乎像惊雷一般,混杂着马匹声和人声,连地窖都开始振动。

        叛军明显慌了,有几个人上了地面查看,不一会儿,便有尸体从地窖出口往下滚落,咚地一声落地,头颅滚了出去,流下一滩血渍。

        里头的人群更是吓坏了,有人直接和叛军扭打了起来,更是忙中添乱,叛军当场处决了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死亡和血腥味儿。

        孜特克伸手护住了身边的小姑娘——她看上去只有十岁的模样,脸色惨白,吓得浑身发抖。

        外头持续发出巨响,连地窖四壁都不住地颤震起来。

        轰隆一声,数不清的砖石迸裂开,地窖顶猛地塌下来一半,发出惊天巨响,压倒了几个叛军,烟尘味儿四散,呛得里头人咳嗽不已,人群更是慌乱极了。

        在烟尘中,地窖上方隐隐约约出现了大批身影,将外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世子的士兵。

        到这种地步,叛军早已军心涣散,自乱阵脚,有些则干脆不再做额外的抵抗——比起赴死,更多人还是选择偷生。

        孜特克低着头,他试图捡起一块破布,来掩藏自己的脸。

        ——无论在哪,只要露出耳后的奴字,都足够他喝上一壶。

        孜特克低着头往外走。

        外头的官兵没对他们下杀手,排查完奸细后,任由他们通行,世子的人喜欢博个宽厚的美名,估摸着提前吩咐过。

        孜特克越走越快,正当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却被人喊住了。

        有个官兵对着他,努了努嘴,“你过来——”

        孜特克没法装作听不见,他抬起头。

        “你——”那人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

        孜特克没说话。

        “……你跟我过来……”那官兵道。

        孜特克心中一沉,被赶着往外走,出了驿站,他发现外头密密麻麻都是硝烟,夹杂着火石味和烧焦的尸体味,恶臭难闻,他并没走出几里路,被一批巡逻的人马截住了。

        孜特克身后的官兵对着他那人马行了礼,“大人——”

        排在孜特克面前的人马慢慢散开,在狭小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让出一小段缺口,为首的人一袭衾色斗篷,汉人长相,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眉眼极俊美,依稀能看出少年时的风流清俊,孜特克眯了眯眼睛才认清那人。

        ——孜特克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再一次见到徐羡骋。

        徐羡骋来得明显很匆忙,皱起来的衣袖都没整理,梳向脑后的长发纷乱地垂下来几缕。

        孜特克没站起来,只是坐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徐羡骋,没有说话。

        “……真的是你,”徐羡骋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梦游一样道,“我每到一处地方,都要打听有没有叫孜特克的……就在想是不是你。”

        孜特克没说话。

        孜特克是羌族很常见的名字,“……那你可有得找,”孜特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他没有用羌语,直接用上了官话。

        徐羡骋望着他,他下了马,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让后头的士兵拿着。

        孜特克得以平视徐羡骋——他有些恍惚,昔日瘦弱的小乞丐,到现在,甚至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

        他很美丽,孜特克想,徐羡骋一直是很美丽的——通常人不会去这么形容一个男人,只是徐羡骋确实担当得上这个词,他眉眼极昳丽——是那种富有欺骗性的温柔与美丽,过去,每当这张脸的主人闯祸或者撒娇的时候,总能露出让孜特克内心柔软的表情。

        ——只是现在,孜特克想,情况也大不相同了。他望着徐羡骋,那样的清俊美丽的容颜,在他的眼里却显得陌生和可惧。

        徐羡骋神情复杂,看上去想拥抱孜特克,却因为孜特克死死贴着墙角的动作不好施展,他伸出手想抚摸孜特克的脸,却被对方躲开。

        “你瘦了,”徐羡骋仿佛看不出孜特克的拒绝,他抚向孜特克的臂膀,语气甚至带着心酸,“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孜特克仰着脖子,退无可退,只得抵着墙角,压低声道,“住手,阿——”那句阿骋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道,“徐羡骋。”

        徐羡骋沉默片刻,他们俩仿佛较劲似的,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徐羡骋凑近了脸,要不是孜特克的手还紧紧地推拒着徐羡骋的胳膊,两人的鼻尖甚至只差那么一点距离。

        “我很想你,”徐羡骋用羌语道,声音不大,在这不大的地方里听得很清楚,“这几年,我每晚做梦都是你。”

        身旁的人纷纷转过头看向他俩。

        孜特克低声喝道,“——闭嘴。”他伸手推开徐羡骋,只听见徐羡骋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有点恍惚,只见对方像软骨头一样,被自己推得往后一个趔趄,没能维持住站姿,及时换了姿势才得以堪堪稳住身体。

        后头那几个士兵顿时急了,“大人——”叮叮当当地跑上来几个人,“大人您没事吧——”

        孜特克甚至没动他,他望着徐羡骋那可怜见的模样——要不是他熟悉徐羡骋倒打一耙的可怜作风,说不定会真的被徐羡骋给唬到,怀疑自己是否弄伤了对方。

        孜特克听见四周响起的议论声,后头传来让他规矩点的呵斥声。

        孜特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胸口起伏着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架上了几柄锋利的刀,凉飕飕的。

        徐羡骋示意他们松开孜特克。

        “我很想念你,叔叔,”徐羡骋上前握住了他的双手,“请不要生气,我刚见到你,太激动了。”

        孜特克试图甩开他的手——他能看出徐羡骋试图在他人面前表现出熟络和亲热,他不想猜徐羡骋那一肚子坏水又在乱搅什么,“离我远点。”

        他俩僵持了片刻,徐羡骋才放开了他——他总是很能在孜特克胸口的愤怒喷射而出之前堪堪刹住车,让孜特克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不得劲。

        “请离我远一点。”孜特克道,字正腔圆的官话。

        徐羡骋的笑容凝固了,他听出孜特克打算划清界限的意思,他低下了头,挤出一个微笑,“你的官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孜特克没回答。

        徐羡骋自顾自道,“我听说你被叛军抓走。”他低低道,“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孜特克没说话,他没有和徐羡骋的拉家常的心。

        “……已经这么多年了,”徐羡骋看出他的抗拒,道,“你还不愿意见我吗?”

        孜特克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那些欺骗,那些强迫,和那些虚情假意的过往,干脆利落道,“滚。”孜特克真想痛打徐羡骋一顿,但又碍于徐羡骋后头的士兵,不好出手。

        徐羡骋的手指像钳子一样,几乎要嵌入孜特克的手腕,孜特克感觉自己的半只臂膀被卡得发麻,他试图挣脱,却见徐羡骋强硬地将他的手拽至自己的脸颊边,“你的手很冰。”

        孜特克没忍住,抬起腿,狠狠地用膝盖踹顶了他一脚。

        徐羡骋闷哼一声,微微弯腰,喘着粗气,死不撒手,他的眼睛湿润了,语气带着颤抖与示弱,“求你了,孜特克——和我一起走吧——让我看看你……”

        孜特克忍了很久没直接给徐羡骋一耳屎。

        徐羡骋望着他一会儿,神色带着痴迷,良久点了点头。

        “和我走吧,”徐羡骋道。

        孜特克没得选择,只得跟着这群来者不善的官兵并排而行。

        徐羡骋想让他坐自己的马上,孜特克硬生生不理他。

        “去哪里?”孜特克问。

        徐羡骋望向他,他弯眼笑了,他本身就长得极温柔美丽,孜特克看着有些恍惚。

        徐羡骋凑近了身子,一副想说点什么的模样,孜特克缓过神来,看他大庭广众下想要和自己拉拉扯扯的模样,往后离他远了几分。

        孜特克环顾四周,就连不远处的小巷子都有徐羡骋的手下,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你记得吗?”徐羡骋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雪天。”

        ——孜特克没说话。

        怎么会忘呢?他默默地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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