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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薄缘于世


——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李期声每年都向年幼及刚入门的太微宗弟子亲授《五千言》。每每念到此处,都要走神。

        “太微宗门人皆葬身火海,随身之物怎会流出?”

        “这个李希微是什么人?”

        “李希微是李期声的儿子,现太微宗主李刻霜的父亲,听说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独自在外闯荡了。”

        “这两根羽毛很稀罕吗?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不知道,不过太微宗满门覆灭,门人绝矣,你说稀不稀罕?”

        李无疏站在栏杆边,将场内嘈杂不已的议论声一字不落听了进去。一只瘦长的手搭在他手边的栏杆上,轻碰了碰他。李无疏钝钝地侧头看去,阮柒盯着场下,目不斜视地递过来一只蜜桔。

        陆辞这时道:“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李公子一向活得明白,当惜眼前人。”说罢,举手出价。

        “人字一号,出价一千两。”

        陆辞是要将之拍回去做制符材料。以珍稀禽羽制符,虽不多见,却有载于典籍。李期声不正是以自身信羽为符介,在不冻泉设下了溢清同济符。陆辞要拍李希微遗物,却不知有没有顾虑过李无疏的感受。

        不想地字一号对此物也有兴趣。

        “地字一号,出价一千零一百两。”

        有人竞标,陆辞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这让他更加像个挥金如土的民间富贵公子哥儿。

        “人字一号,出价两千两。”

        “地字一号,出价两千一百两。”

        地字一号不知是何人,先前拍了件药谷菌王,也是每次只往上加个一注。豪阔又寒酸。

        陆辞道:“看来对方是真心想要,那不才便不夺人所爱。李公子如有兴趣自可出价,不必管我。”言罢不再竞价。

        李希微是李刻霜亲父,李刻霜却并未见过他。拍下也是平白惹李刻霜伤心,不拍又岂不令太微宗信物失落在外?

        李无疏手里捏着蜜桔,缓缓琢磨。阮柒低头瞧着他的头顶心,又看向陆辞,握剑的手不禁紧了又紧。

        这时主持者却不知因为什么变故停了下来。

        李无疏与陆辞所在包间外有人敲了敲门,恭声道:“我家仙师先前不知此间主人是谶元散人,才如此唐突。现特命晚辈前来致歉,将宝物拱手相让。望谶元散人莫要计较。”

        李无疏立刻听出门外传话的药宗弟子正是白术,他口中“仙师”除应惜时外还能是谁?想不到道门双杰冯虚剑与生死针同临此地,却对面不识,擦肩而过。

        李无疏更没想到的是,谶元散人陆辞在道门当中竟有如斯地位,连应惜时都要让他一分薄面。

        陆辞却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气。此物与李无疏李公子颇有渊源,我身为友人,却不好染指。烦请应仙师自己看着办吧。”

        片刻后,主持者宣布“精卫冠羽”流拍,之后又是对观众好一阵赔礼道歉。

        曲终人散,李无疏来不及和应惜时寒暄叙旧,忙向小厮求见林师傅,小厮回他林师傅早已离开,并将李希微的精卫冠羽奉上,说是林师傅的一点心意。

        李无疏默默收了礼物,与陆辞告了别,应惜时也已离场。陆辞手执长幡,跟着灵狐空空,离开此地,全程对阮柒的存在没有一丝察觉。观传话小厮的反应,应是能够看见阮柒的,却不知阮柒是靠什么方法隐匿声息,竟单单使陆辞觉察不了。

        揣着本轮竞宝会白捡的稀世宝物两件和蜜桔一只,李无疏离开的步伐却异常沉重,阮柒走在他身边,一路无言。

        直到卧房门口,临分别时,阮柒才开口道:“陆辞此人,来历蹊跷,不可亲近。”

        李无疏点头道:“我记得了。”

        阮柒又道:“早些休息,别太劳神。”

        李无疏淡淡笑了一下:“你也会说体己话么?”

        “李刻霜说,同行即是同伴,同伴之间,理应相互照应。”

        “原来如此。怪不得先前在天心湖还给我披衣,我吓了一跳。方才你给我橘子,是在安慰我罢?”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做得不好,抱歉。”

        李无疏扶着门框,连连摇头:“不好。不好。”

        阮柒没想到他有此反应,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李无疏接着道:“天道代行者,奉天道法则,断世间因果,天道视众生平等,岂能对个别人有所偏袒?”

        “确实如此。”阮柒垂目,淡淡道。

        “那如果,”李无疏转而又道,“天道对我有所偏袒,我是不是在那个誓约上赢面更大一点,生机更多一分呢?”

        “正是。”

        李无疏笑:“那我希望天道向我倾斜,对我多多偏袒。”

        他本以为阮柒要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天道制衡有度,今施一惠,来日当还。谁知阮柒竟然点了点头,爽快道:“好。”

        李无疏笑意更甚,还想着追问他做不做得了天道的主。他这一笑,凝固半夜的寒霜都化了开去,俊秀眉眼显出别样风采,令人移不开眼。这样一幅好相貌阮柒看了很多年,却直到今夜他才尝到,那笑容为自己而展的滋味。

        “我不惯做这样的事。”阮柒好像突然放下了代行者的身段,低声剖白道,“人潮人海,不违天道,便与我无缘。而遁破因果者,与天道无缘,是我斩除对象。非我天性凉薄,而是,我与众生皆薄缘。”

        李无疏听他此言,心里一阵酸涩,好像看到他于人潮人海中冷眼旁观,也从不被什么人牵挂的落寞孤寂。

        “李无疏生前……我是说,我以前,与你是朋友吧?”

        阮柒不确信道:“也许罢。”

        “众生与你皆缘浅,盖因你我缘深。”

        听他此言,阮柒目视着他,半晌不曾言语。

        阮柒回房后。李无疏回想方才话语,颇觉孟浪,不禁老脸一红。

        他掌灯坐在窗前,抽出断剑,参阳黯淡无光,时有寒气侵袭,灵力受斥难以灌入。他摇了摇头,取出自黑市得到的“无色冰魄”和“精卫冠羽”,后者为青白两色,足半尺之长,迎着烛火看去,羽梢有金红光华,这两枚信羽,也是李期声赠予李希微的。李期声给学有所成的所有弟子,都发了两根羽毛。

        据李无疏所知,太微宗虽然以羽为识,但在李期声之前,宗内是没有发羽毛这种传统的。李期声此举是否别有深意?斯人已逝,李无疏不得而知。

        “师父……”他拨弄着参阳剑穗上的赤白羽毛,又是沉思半夜。

        翌日清晨,颍川百草生在客栈饭堂点了一壶茶,一碗油泼凉皮,一笼笋干肉包。江问雪点了一碗甜豆腐脑,一碟凉拌贡菜。李无疏蹭了颍川百草生一口茶,对阮柒道:“今天这茶不错,半卷生应该凭造谣大赚了一笔。”

        江问雪第一口就被豆腐脑烫到,大着舌头道:“为森么叫他‘半卷森’?”

        颍川百草生叉着包子道:“小生何时造谣?又何时大赚一笔?休要辱我文人风骨!”李无疏近日蹭了他少说一水缸的茶了,他早有不满,按着茶壶道,“不多矣!不多矣!”

        “没有赚吗?‘灭绝人性,恃美行凶’,你倒精于编排,你的新书预售,我还贡献了半两银子呢。”

        颍川百草生一时哑然,似被满嘴包子噎住。

        李无疏于是理直气壮抢过茶壶,给阮柒斟茶:“你也尝尝。”

        适逢李刻霜下楼——李刻霜三天没下楼了,甫一下楼就看到这幅场景,顿时恶向胆边生,拔剑便刺茶杯,喝道:“有破绽!”

        李无疏反应极快,把手一缩,茶杯登时坠下,又伸出另只手来,轻巧接住。李刻霜调转剑势,连劈三次不中,李无疏却假意托不稳茶杯,在他眼前晃了过去,最后稳稳递进阮柒手里。

        “哎呀,好险!”

        李刻霜却哪肯罢休,朝着茶杯挥出一掌,纯阳灵力喷涌而出,将茶水蒸了个干,只剩几片茶叶滋儿滋儿冒烟。

        李无疏看他一眼,重又给阮柒斟了杯茶。

        江问雪拉着要着火的李刻霜:“霜,坐下吃点东西吧。”混熟了之后,江问雪已经效法李无疏直呼他为“霜”。

        李刻霜坐下,一开口又不招人喜欢了:“豆腐脑怎么是甜的?甜的怎么能和咸的混着吃?你也太不讲究了。”

        江问雪低声糯糯道:“我从小就是这么吃的呀。”

        李刻霜横了一眼李无疏:“就像黑的跟白的,掺在一起,不伦不类。”

        李无疏看了看自己和阮柒身上的黑衣,认定李刻霜并不是在讲自己——从“对岸”出来之后,他就决定不再穿太微宗的白色道袍,容易脏。只可惜他不会药宗的浣尘术。不过穿成悬赏榜上李无疏这样,还是挺清爽的。

        “霜,给你一点建议。”李无疏给李刻霜也斟了杯茶,“下次偷袭前,不要吱声。”

        阮柒道:“我想,他并不希望偷袭成功。”

        李无疏一愣。

        “胡言乱语!”李刻霜豁然起身,离桌出门。

        江问雪的甜豆腐脑晾得冷热正好,此时也顾不上吃,跟着李刻霜出门去了。

        李无疏协同阮柒,悄悄跟在后面。悄悄跟踪这种事,阮柒做得熟练,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然,李无疏非神非鬼,是个例外。

        只见江问雪跟着李刻霜跟了几条街,看到什么都想请他吃。李刻霜正在辟谷,逐渐烦躁,足尖一点,一个踏雪无痕上了屋顶,踩着瓦片飘然而去。

        江问雪蔫头耷脑地往回走,李无疏见状,忙现身安慰:“这小孩就这脾气,被李期声惯的。”李期声对宗内弟子一视同仁,从来不曾有所偏袒,这话说完李无疏自己都不信,于是补充道,“他少时遭遇那样的变故,难免性情孤僻些,其实心眼不坏,是个外冷内热的孩子。江姑娘这么温柔率真,就算是块冰也能捂化了。”

        江问雪微笑道:“想不到无疏哥不但长得俊俏,还如此心地善良。”

        李无疏正要谦虚两句,身后一名女子朗声道:“姑娘,当街调戏良家少男,是想再蹲一次天心宗大牢吗?”

        江问雪闻言一时脸色煞白。李无疏回头一看,原来是恨朱颜与芳亭北,一左一右各持长剑,宛如两尊煞神。

        恨朱颜见是李无疏,不禁哼笑:“哦,原来不是良家。”

        芳亭北摇头道:“颜妹此言颇有歧义。李公子虽不是好人,却也并非风尘中人,岂能摒出良家之列?”

        李无疏道:“两位师姐来巡视秦州?”

        “不然也,”还是芳亭北比较好说话,正经答道:“巡视之务有专人负责。我二人奉命前来清缴无相宫异端,李公子与步虚判官可有甚么线索?”

        阮柒心眼颇实,见她看向自己,便道:“昨晚无相宫举办竞宝盛会,我们——”

        李无疏抢道:“我们听说药宗应惜时与剑宗宗主江卿白亲临现场,还参与竞拍!师姐,这等道门叛逆,该当何罪?”

        恨朱颜道:“抓起来!杀之曝尸!”

        江问雪不禁捂嘴惊呼一声。

        芳亭北道:“当先动之以情理,如若不改,杀之不迟。”

        李无疏心道好大的口气,道门双杰,说抓便抓,说杀便杀?

        恨朱颜道:“我宗已将李公子追杀令撤回,并奉为上宾。公子当施以援手才是。”

        原来自费住客栈就是天心宗招呼上宾的待客之道。

        李无疏正待拒绝,巷口走出一名男子并五六个少年,着天青色道袍,皆配长剑。为首男子手握折扇,无剑傍身,一张脸生得极好,剑眉凤目,只是神情冷峻,似乎比李刻霜还难亲近,眉心有枚殷红朱砂痣,稍稍使他看去不那么凌厉,反添几分妩媚。李无疏感觉这人简直是《白衣行剑录》里的陆清辞本人走了出来。

        没别的意思,但凡他觉得好看的男子,都像是《白衣行剑录》的主角。但这一个特别像,可能是因为他举手投足,都透出陆清辞那股杀伐狠戾与随时遗恨终天的悲剧气质。

        只见他在巷口站定,轻哼一声,负手道:“道门叛逆李无疏,身负十二道追杀令,各宗见之,应当场格杀,不计代价。应仙师何以袖手旁观呢?”

        话一说完,很像《白衣行剑录》另一主角的应惜时,携着七八个药宗弟子不甚情愿地现身在另一边巷口。只听他道:“同修一场,江宗主何必苦苦相逼?”

        素手摘月冯虚剑,阎门夺时生死针。

        时隔半日,道门双杰,复又齐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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