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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论果衍因


李无疏许久不曾哭过。

        上一次还是在他孩提时,他与家人走失,孤身一人坐在阶上哭泣。一个竖着高冠的道士站在一丈开外,彬彬有礼地问他:“小友因何落泪?”

        他一把揩去泪水,强作镇定道:“我没有哭。是柳絮飘进了眼睛里。”

        道士又问:“小友一人独行?”

        如此这般,他穿上了和道士一样的白色道袍,袖口领口的蓝边上绣着青羽暗纹,得了个名字叫李无疏。俗名不记得了,俗世的父母记不清了,连他哭过这件事都忘个干净。

        而现在他却记得清楚起来,自己是如何得到这个名字,以及如何习得一身本事,却不知那个最为护短的太微宗主,那个侠名无名的燕赵剑仙,那个初见时彬彬有礼的道士——是如何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永远地回不来了。

        李无疏将阮柒死死按在冰柱上,眼泪不间断地落在对方脸上。

        “你,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李无疏?你究竟是什么人?”

        “修正因果之人。”即使被扣住命门,阮柒仍是不急不缓地答话。

        修何种因?正哪般果?李无疏之死是因还是果?李无疏死了,便才是正确的因果?那如今李无疏复活重生,又要如何去修正?

        “我乱了你的因果,你何不直接将我杀了!为何几番相助于我?”

        阮柒看他悲愤交加,神情狂乱,并不作声。

        李无疏后退两步,捡起覆水剑扔向他,又自行拔出参阳。

        阮柒接过覆水,心下了然,解开剑上道道白布,亮了兵刃。

        他与李无疏两人现下已不再身处那间逼仄无门的静思阁,而是一个竖满晶莹冰柱的天然冰窟,冰窟正中有根硕大的冰柱,周边零零散散布着稍细的冰柱。镜面一样雪亮的冰柱上映着李无疏红红的眼,覆水的锋刃上亦然。

        李无疏却哪管得了对方是否礼让先手,兀自抢上前来。

        阮柒正要横剑一挡,他却身形一晃,化出七个虚影——仍是“邺城题赋”的变招,虽只有七个虚影,但合北斗之阵,剑气齐发,虚实难辨。阮柒却不费心辨认,而是将七处攻势一一招架,覆水在他手心转了数圈,转出数道剑影,如湖光漾漾,乃是以虚打虚之招。

        电光之间,阮柒已从兵刃交接的细微差别锁定天枢之位。李无疏见他入彀,身形方露,竟是由上而下的一招“霜天月沉”,正出自剑宗《莳花二十一式》,是个观赏性与实用性兼具的剑招。阮柒却早听得他衣袍响动,脚步一挪,未见他动作有多快,却足堪将剑锋调转一周又半,直指参阳剑尖,无愧“步虚剑法”之名。

        李无疏下坠的身形已被阻住,头足倒悬,立时调用通身灵力,威压而下。阮柒举重若轻,纹丝不动。李无疏便与他僵持不下,本就因体内药性气血上涌,现下倒悬不一会儿,白白的面皮便红了个透。

        阮柒怕他支撑不住,忽地撤剑,飞起一掌将他推开。他足下一踏,将一根冰柱踏得断作两截,借力再向阮柒刺来。阮柒这时却又不发虚招,很朴实地将参阳一格。

        李无疏正待接上一招“参阳第三式”,却听阮柒打了一个响指,顿时脚下一空,又一次从天而落,这次不复“霜天月沉”的气势,眼看就要砸到阮柒,谁知阮柒伸手一捞,把他放在了地上。

        三招便败,李无疏从未输得如此毫无悬念。

        “技不如人,我认败。动手吧。”

        阮柒却将剑收了,缓慢道:“我杀不了你。”

        “……”李无疏骑虎难下,不尴不尬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因那个誓咒吗?”

        阮柒仿佛对他知晓此事有些意外。

        李无疏念道:“‘我将踏碎因果,击穿止战之印,令此荒唐世道,重归混沌。我必将你从使命中放黜,如不然,便教我死于覆水剑下,魂消魄散。’”他掀开衣领,露出咒文一角,“这个印记,你身上也有。”

        阮柒道:“不错。”

        “既然我没能兑现誓言,你怎会杀不了我?”

        阮柒泼墨的一双眼看着他,久久不言,让李无疏疑心他正在编话。半晌,他垂下双眼,低声道:“我若杀你,便如赤墟那日一般。”

        李无疏一愣:“就是说,我仍会重生?”

        阮柒道:“这个誓咒是你自灵枢宗禁书残卷窥得,是灵枢宗禁术,一旦咒成,不会消失,除非你死,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你在履誓中途,向我求救。”

        “我明白了。”李无疏苍白着脸笑了起来,“看来我做的番文字陷阱,占你大便宜了。我若执意不认输,又没个能人将我杀了,誓言便永远不能了结。你便永远被这个誓咒拘住。”

        阮柒似要辩驳,却又无可辩驳。

        李无疏继续道:“而若我向你求救,便等同于认输,下场仍是被你杀了罢?”不等阮柒回答,他又感叹,“怪不得你一身本事,这一路上每涉险境却不动声色,原来是等我开口求你。”他回想在静思阁广场,自己险些就要向阮柒求救了。

        阮柒立刻皱了眉:“我……”

        “难为你了。如今我也不知如何解这誓咒。不若等我试试,看能否教这世道变一变天,不成,你再杀我吧。”李无疏微笑着,垂下的眼皮有些黯然。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同李刻霜开的玩笑竟是真的,阮柒与他同行,当真是为了伺机杀他。再一想,又觉好笑,自己明明早就言中,现在又何必失落。

        他抬眼看了看阮柒,又偏开头。他想问阮柒又为什么屡次相帮,却不愿自讨没趣,便住了口。

        “李无疏。”阮柒喊他,语调比之平时有些急切。

        这是他头一遭喊他的名字,李无疏觉得很是新鲜,仍然挂着微笑向他看去:“如何?”

        阮柒却又不说话,单看着他。

        他想,这人惯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行走江湖,对世情百态只看不说,更不插手,少与人打交道,可能当真是不善言辞吧。要他说两句宽慰人心的客套话,怕是难为他了。

        李无疏便反过来宽慰他道:“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因果到了,我的死期便到。我也不好意思拘着你一辈子不是?”

        阮柒敛了目光,没说什么,一缕长长的发丝垂在眼前,像一桩挥之难去的心事。

        李无疏的声音在冰窟内回响:“这是什么地方?只有你我二人进来了?”

        “静思阁内是个阵法,与此地联通,破了阵便能进入。”

        李无疏道:“我从未听过有这种破阵之法,是我孤陋寡闻了。”

        肝肠寸断的人才能进入,听起来像心碎老板娘开的酒肆,豪饮三杯自证伤心方可进入买醉。

        阮柒道:“这种阵法非常罕见,与我衍天一脉所修功法相合。道门藏书,应无记载。”

        李无疏来了兴致:“哦?衍天一脉?我竟不曾听闻。却是个什么原理?”

        “我师门一脉单传,循天道,断因果,弥天下祸端,挽世之无常。芸芸众生,一草一木,皆无出因果之外,因果不灭,我之一脉,便生生不息。”

        李无疏心道,怪不得被称作天道代行者。

        阮柒接着道:“正因窥得半分天机,方能对此稍加利用。譬如将时间回溯一时半刻,又譬如预见对手数招动向,但这些不过雕虫小技。最为精深者,当属‘论果衍因’,这便是静思阁阵法当中的玄机。”他顿了顿,似在考虑怎样说能更通俗易懂些,“于常理来看,有因才有果,方才你从上方坠落,我接住了你。你坠落是因,我接住你是果。而如果我接住你的果早已被注定,那么无论因为什么缘由,你都要从上方坠落,或因你自己使出方才那招,或因横空出现一只秃鹫将你叼起……抱歉,我非有意冒犯。”

        “无妨。”李无疏听得入神,毫不介意。

        “方才你从上方坠落,是由于我设法使时间回溯。若我换做施展‘论果衍因’界定了我接住你这个果,即使不使时间回溯,也可令你坠落。这与自然发生的区别在于,不一定会存在什么横空出现的秃鹫,可能发生得很是突兀。这是扭曲因果无法弥合的罅隙。”

        “如此说来,静思阁阵法也存在‘论果衍因’的痕迹,所谓的‘肝肠寸断’是因,‘问天心’便是果?”

        阮柒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到得此地方才明白,所谓‘肝肠寸断’是果,而你我进入此地却是因。”

        “为何如此笃定?”

        阮柒抬眼看了看他身后。他循着阮柒目光看去,一根粗壮而浑圆的冰柱立在冰窟中央,上面隐隐约约刻着三个大字并一排小字。因为整个冰柱看去年岁久远,还裹了一层霜雪,字已不甚清晰,李无疏才来的时候,心绪震荡,一心只想质问阮柒,并没有仔细去看,现在方才注意到这两排字。

        三个大字是“绝情岩”,一排小字则写的是:砺心锻身,如冰似雪。

        这八个字,恰好可与静思阁十六个字连成一句——其性难融,其质易碎;身有血肉,心无寸铁;砺心锻身,如冰似雪。

        阮柒道:“这是天心宗宗主磨砺心智的苦修所。”

        据说天心宗主每隔十年闭关一次,在一处神秘之所苦修,借其中玄奥力量锤炼心智,想必正是绝情岩。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他们在静思阁阵法中率先连接了砺心锻身的果,于是才得以进入绝情岩,那个阵法相当于一条捷径。李无疏却忽然道:“术法是对我一人施展的,‘肝肠寸断’也只我一人,你怎么也进来了?”

        阮柒神色一顿,转头去看冰柱:“经验浅薄,难免反噬。”

        李无疏还想追问他看到了什么伤心事,却瞥见他微微抿了抿唇,惊觉他这回居然讲了这么多话,现在想必已经口干,只是不知道他这番慷慨解释,是不是出于对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的施舍。

        阮柒却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提醒他道:“切玉真人想必就在内中。”

        临到最后关头,李无疏反而不急了,长吁短叹道:“五年不见,也不知切玉仙子有没有忘了我。我平白减了十几岁,如今这幅模样,她还认得出吗?一身风霜,却可惜没有机会整理一下仪容。”

        阮柒听他一阵胡言乱语,略一皱眉:“想必她已候你多时。”

        李无疏却在一块冰柱上坐了下来,端着参阳剑仔细擦拭起来:“你不懂,人间有种情怀,叫做近乡情怯。愈是想见的人,愈不敢见。”

        阮柒站在他身旁,也不急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你打算何时去见她?”

        “或许等到这阵子醋味散了。妒忌的嘴脸可不好看,你说是吗,于代宗主?”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银光自参阳剑上飞出,化作一个窈窕身影,轻轻落定在李无疏身前。

        “李无疏,想不到你相貌生得不错,这张嘴更是生得利索。不如把这根舌头割下来留赠予我,陪我日日说些俏皮话来,打发时光。”于无声一双秀目在他喉舌间流连,仿佛真的在考虑如何割下他的舌头。

        李无疏正色道:“我对两位师姐久别重逢的愿景十分期待。师姐却近乡情怯,我不讲些俏皮话,怎么将师姐您的元神从我剑上请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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