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卫溱今日在城里又见到了那个小姑娘，她梳着两个羊角辫，穿一件淡粉绣花短衫，同往回一样，半个身子躲在树后，只探出一个脑袋往她那儿张望。
知道了偷看自己的是个小孩子，卫溱倒也放下心来，偏过头看向她，温和地笑了笑。
小女孩呆了呆，圆圆的眼睛眨了眨，却没有像上次一样跑开。
卫溱正想招招手让她过来，摊子前却来了客人，她只得先招呼客人。待人离开后她再转头，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真像只小兔子。
罢了，下回见到时再问问吧，她现下倒是被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这几日戎城内外处处都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人人都在相互传道安北大将军大败孜弩，不日即将班师回城。
“这安北大将军呀，可是咱们西北的大英雄哟！”
卫溱闲来无事，听一旁卖糖糕的大姐娓娓道说安北大将军的事迹。
“安北大将军十七岁便随父上战场，年纪轻轻立下了无数战功，前安北大将军已是勇猛无敌，没想到虎父当真无犬子，安北大将军比之父亲愈加英勇善战。这几年亲自上阵征战，打胜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战役，连皇上都亲自封赏呢！”
话语里满满的自豪，仿若说着自家兄弟。卫溱听到还有个前安北大将军，于是问其现况。
大姐叹了口气，幽幽道：“大将军的父亲五年前战亡了，大将军承袭了他的封号，这几年来一直守着西北这块地，若不是有他父子俩驻守在此，咱这儿可早变成孜弩蛮子的盘中肉了。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前安北大将军那么好一个人，年不过四旬便牺牲了，想我多年前还有幸在街上见过他一面呢，啧啧，当真是人中龙凤，话说现在的安北大将军也有二十好几了，不知长得肖不肖他父亲……”
大姐的话题跳跃飞快，看到她脸上露出追忆似水年华的表情，卫溱心下好笑。
安北大将军的名号她自来这听了好几回，脑海中描绘出一个高大魁梧、面庞黝黑、满脸络腮胡子的粗莽大汉形象。看此地人们对他如此赞扬与拥护，想来应当是位正直爱民的将领吧。
安北大将军即将进城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卫溱今日早早地便被林嫂扒拉起来，脸上仍带着未褪的倦意，她半睁着迷蒙的眼洗漱换衣。其余三人早已收拾妥当，斜睨他们脸上洋溢的雀跃与激动，卫溱心想：这约莫便是古代的追星吧。
虽然料到上街迎接的百姓会很多，不过亲眼见到时还是惊了一把。平日略显宽阔的主干道上挤得满满当当的，家家户户看上去都像是倾巢出动，茶楼上层坐满了人，纷纷探出脑袋往外观望。街上一左一右两排队伍从城门口排到了城中心，队伍末端还在有不断延长的趋势，人人脸上挂着喜悦与期盼的笑，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什么叫“夹道欢迎”。
小孩子爱凑热闹，柚子拉着他们拼命往前挤，人群摩肩擦踵，卫溱一不小心踩到了别人的脚，一面说着抱歉一面被继续拖着往前走。环顾一圈四周仿若过节般的氛围，心道果然人类追星的热情不分时间空间。
还在人群里穿梭呢，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便是“踏踏”有力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传入耳内。
她踮起脚，从攒动的人头缝里伸长了脖子张望，远远地瞧见一队马匹自城墙下奔驰而来，整齐响亮的马蹄声卷起地上的尘土，带着一丝沙场的肃萧，踏进人们心里。
马上的士兵皆着青铜盔甲，手持兵器，跟在领头的一个将士身后。那将士身材高大，一张国字脸生得威武勇猛，叫人一眼便能瞧出他的武将身份。头盔上的红缨随着战马疾驰上下摆动着，望见两边热情欢迎的民众，那将士心情颇佳的裂开嘴，对人群露出一个豪爽的笑。他将手中的玄铁大刀举过头顶，对着百姓示意。
卫溱正想仔细瞧瞧他的脸，看是不是那安北大将军，可就在抬眸的一瞬间，刀锋反射出的光晃过眼前，如利刃划过，她脑海中刹时跳出一堆零碎的画面——
刺目的日光、冰冷的大刀、女子的哭喊、高台、白衣、还有……鲜红的血……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脑袋忽地像被针扎一般疼，嗡嗡直响。她捂住额角、紧咬牙关，心下袭上一阵慌乱，脚步撑不住往后一退，有些虚浮。正巧这时有人从后方挤上来，推推搡搡下竟把站立不稳的她一个跟头推出了队伍！
卫溱头晕目眩，双腿无力，一个踉跄扑倒在路中间，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听到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长长的嘶鸣。她抬起头，只见两条棕褐色马腿抖动着高悬在她身前不足三尺处，一旦那装着护铁的蹄子落下、踏在身上，她不死也得落个半残。
那一瞬间，她的心冲到了嗓子眼。
却说崔虎原本稳稳当当地行在队伍前头，兴致昂扬接受着百姓们对大郢军的热情相迎。正夹紧了马腹朝两边群众举刀示意，却见右边队伍里忽然扑出来一个女子，不偏不倚正好趴落在他的战马前，两者距离近在咫尺！
危急关头，他一把使力攥紧缰绳，将马头抬起的同时调转了方向，他整个人坐在马上几乎与地面平行。骏马嘶鸣一声，最后马蹄堪堪落在了女子身侧。
围观的百姓们长吁一声，揪起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崔虎望见那女子脸色泛白，看样子受了惊吓，却似乎没其他大碍。
他翻身下马走到跟前，“姑娘，你无事吧？”
抬首望向眼前说话的人，卫溱方知自己的小命保住了，长吐出一口气，将砰砰直跳的心缓缓收回肚里，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似冲撞了行军部队。
瞥向身后因为她停止前行的军队，卫溱赶紧起身立到一侧，垂着头低声道，“方才人多拥挤，一时不察摔落在地，冲撞了队伍，还望军爷恕罪！”
她不知道冲撞行军队伍在这里是什么罪，心中忐忑不安，暗自祈祷眼前这位军官能大发善心，看在今日街上百姓如此多的份上不要过多追究。
崔虎正想回话，一道冷沉醇厚的嗓音自两人头顶响起，“发生何事？”
崔虎侧身，“回大将军，这位姑娘方才不慎摔倒在队伍前，险些被属下的马匹踏中，属下正停下询问其有无大碍。”
一听那人喊大将军，想必来人便是那安北大将军。卫溱不敢抬头，将头垂得更低。
陆翾侧目望去，只瞧见女子半张莹白的小脸。她身材纤瘦，身量却不矮，穿着一身黛蓝布衫，颈后露出的一小块肌肤和脸色一般雪白如瓷。这肤色在这地方倒是很少见，陆翾出神了一瞬，而后收回目光，清冷的声音开口，“无事便好。崔虎，传令下去，此道人多危险，折道延光门入城。”
“是，大将军！”
清脆的马蹄声远去，卫溱抬起头，只望见一道青盔银甲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中。
回去路上，林嫂一直抓着她的手，惊魂未定地长吁短叹，“哎哟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卫溱妹子你没事吧？怎会突然摔出去呢？你是不知，马腿抬起来那会儿我呼吸都要停止了，老天爷，幸好最后有惊无险！”
她拍打着胸口压惊，前前后后观察她有无何处受伤，林大哥也向她投去关切的眼神。
卫溱安抚他们，“我没事，方才人多被绊了一下，不知怎地就摔出去了，没受伤。”
林嫂看她脸色苍白，问道，“是不是中暑啦？”
“许是吧，回去喝些水就好了。”
“哎哟，早知今日便不出来了，人多的地方最容易发生危险！幸好安北大将军也没追究，否则这事儿还不知如何收尾。”
卫溱笑笑没说话。
回到家里，亲自看她喝下两大碗水，反复确认无碍后，林嫂才放心离开屋内。
卫溱独自坐在炕头，混乱紧张了一上午的脑袋此刻才得以逐渐平静下来，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今天发生的事太突然，她毫无心理准备，至今头疼欲裂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那些碎片再次闪过眼前，她很确信，那些不是她的记忆，她一直是遵纪守法的公民，从未经历过如此难事，那么极有可能便是原身留下来的记忆。
但是，那些画面……到底是什么？
她努力回想，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有人，很多人，男人、女人、孩子，看不清脸，身旁有火光、刀光、还有鲜血……
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来这这么久，她头一次接触到了与原身过去相关的东西，感觉比先前猜测的还要复杂。她试图无视，可那些片段反复浮现在脑海，像点了循环播放一样，反复冲击着她今日不平静的心。
卫溱眉心轻拢，牙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皮，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又想起自己今日差点命丧马蹄下，那种濒临死亡心脏狂跳的感觉又回到胸腔，一抽一抽地拉扯着她绷紧的神经。
还有那安北大将军，虽然没看到脸，但声音听上去意外的年轻，他没有追究她的无意冒犯，反而命全军折道而行，倒是比传闻中更体恤百姓。
想着一桩桩事情，昏昏沉沉中，她竟倒头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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