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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4


24

        严冬将至。

        安娜走后,巴黎越发沉闷。人们在盖世太保的枪口底下麻木地活着,吃着土豆和烂菜叶子,喝着口味怪异的代咖啡。维西政府的法定货币就像废纸一样无用,人们仍旧用法郎或者德国马克偷偷向投机者购买食物。

        维奥拉的肚皮眼看着一天天胀大,很快被同住的父母和哥哥发现。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但那一定是残忍而无情的一天,因为维奥拉穿着大衣出现在素素眼前的时候显得比以往都要憔悴。她美好而朝气蓬勃的脸孔被冰冷的寒风摧毁,她灰白的眼睛里透露着哀伤,“我不明白,伊莎贝拉。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痛恨我?我在整个巴黎都在挨饿的时候带回面包和牛奶,在盖世太保疯狂搜捕革命党时抹掉了夏尔的名字,这些时候他们都在假装,假装一切都只是好运,是上帝的怜悯。可是当我坦白时,他们却痛骂我,骂我是法奸、是表子、是恶心的鶏女…………”

        素素无言可对,她只能在寒冷的初冬给她最无力的拥抱,当然,还有更加乏力的安慰,“别太伤心,我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你们是一家人。还有,多为你的孩子想想,别让他跟着你受苦。”

        “是的,我还有他。”女人有了孩子总会变得坚强,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坚强。

        维奥拉收住眼泪,也收住背上,她有一些欣喜地说:“赫尔曼会回来的,他在信中说,战争很顺利,德军会在圣诞之前占领莫斯科,他保证一定会在孩子出生时赶回来。”

        “至少……至少是有希望的。”素素无法恭喜势如破竹的德国人,同样也不能有任何其他言论,她正处在两难之中,并且这种情况还会继续。

        “你有收到海因茨的信吗?”维奥拉问。

        素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慢慢站起来,笑着问,“想不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我认为你现在更适合喝茶。”

        “你总是这样。”维奥拉有点不高兴,她认为素素的有所保留是一种不公平,“难道连结婚都不打算告诉我吗?”

        结婚?

        这太过遥远,素素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有时想念他,她会偷偷在窗前弹一首《让我们坠入爱河》,有时候亲不自禁哼哼着唱起来,有时候对着窗台微笑,仿佛下一秒体面优雅的少校先生就会拿着从庭院里捡来的长棍捅她的窗户,咚咚咚——

        嘿,天气真好。

        他说。

        安娜离开的那天晚上,她终于走近邦尼特家的邮箱,在刷得绿油油的邮箱里头躺着三封信,带着西伯利亚的霜雪,穿过波兰上空漂浮的犹太骨灰以及科隆民众的彻夜狂欢,最终来到铁幕下的巴黎。

        她触碰那些沉湎的壮丽的碎片,她的眼泪就像他的坏笑,都是最真挚的心灵。

        她必须承认,她想念他,用沉默和自我折磨的方式。

        而他却在信中说——

        亲爱的小蜜糖,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着我,就像我,在每一个被那群狗娘养的巨大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觉的晚上一遍又一遍看着你的照片思念你,隔着乌克兰和匈牙利的大片土地亲吻你的嘴唇。

        坦白说,乌克兰的姑娘确实不错,这几天部队驻扎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上,也许是因为你的小马驹特别英俊帅气,镇上的人敲锣打鼓地迎接101,还有个戴头巾的姑娘爬到坦克上要跟我亲嘴儿。我当时气得要把她抓起来关进牛棚!不过汉斯劝住了我,后来这个傻小子跟这个大胆的姑娘腻歪了好长一段时间,是的,粗略计算,大约是五天。

        这五天里我都在指挥部研究作战,我离人群远远的,我真怕这儿的年轻姑娘为了帅气的马肯森少校闹出什么事来,这将有损我的威严。

        亲爱的,我想你保证,我对你的忠贞永远不改。

        并且,我想你会疑惑照片的事,但是我并不打算现在告诉你,我得留着这个秘密,等我回到巴黎,让我一边亲吻你的耳垂一边说。

        永远爱你的海因茨

        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九日

        亲亲小可爱,

        知道你会对这些昵称犯恶心,但我坚持这么做,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毕竟咱们是地下恋情,这虽然很刺激,但也很让人憋屈。

        知道吗?我能想象你看信时的表情,刚开始是生气,后来又变成无可奈何,没办法,谁让你已经对我情根深种,不过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上帝的安排,咱们必须接受。

        近来还好吗,宝贝?虽然我知道你并不会回信,但我依然坚持这么问。这两天刚刚路过基辅,这地方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基辅城已经被飞机炸平的原因,我和赫尔曼没能在这吃上一顿好的,也没找着什么酒店入驻,我可真是命苦,早知道就让汉斯少放两炮,也许能留下一间好屋子。

        不过第聂伯河的风景很美,我多想牵着你的手跟你一起欣赏。可怕的是当时我差点把汉斯叫成你的名字,我想我一定是想你想得发狂,才会眼花到这个程度。

        亲爱的,我想把一切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留给你,比如废墟中流淌的第聂伯河,嗷嗷待哺的小羊,还有弹坑里开出的一朵小花。

        每天每夜想念着你的海因茨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夜

        素素捂住嘴,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泪珠落在信上,晕开了他的字迹,打湿了这个冬季石头一般坚硬的心。

        亲亲小蜜糖,

        不是我怪你,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就不能给多多裁俩袖子吗?非得让我揣着两只手站在坦克顶上装模作样。还是说你们中国人就只关心躯干,不管四肢?

        亲爱的,你的小马甲把我变成背着壳的乌龟,手脚都恨不能缩在乌龟壳里。早知道该让你给我缝个两米长的大罩子,这样我就用不着怕冷了,也许还能让101再多向前推进两公里。

        因为你不给我回信,我也无法获知你的消息,但我今天居然从赫尔曼口中获知你最近正在忍受饥饿,气得我差点跟赫尔曼干一架。

        我的心里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也许我在生气你的气。

        我已经托人往邦尼特家的地下室送食物,希望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那些面包还活着。

        写到这我已经原谅你,我唯一的小甜心。

        趴在烂泥堆里给你写信的海因茨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日

        夜深了,鸽子轻轻啄着窗户向主人讨吃。素素好几次拿起笔又放下,几次三番最终放弃。

        她轻轻摸索着信纸上凹凸的笔迹,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九日,苏联沃洛科拉姆斯克大道。

        国防军第三装甲集团军离莫斯科只剩三十公里,对于饥寒交迫的德国军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元首口中的“莫斯科红场庆典”更能振奋人心。

        雪越下越大,喀秋莎火炮也没有停过。海因茨与赫尔曼躲在“雪坑”里抽烟,手上举着伊万的宣传画,画上写着阿列克谢·托尔斯泰亲手填上的标语:“咬紧牙关,寸步不让!”

        “这几个臭虫一样的符号是什么意思?”赫尔曼指着标语问。

        海因茨抓住机会鄙视赫尔曼,“不许后退,你这个文盲。”

        “难道你的俄文很好?”

        “那是当然,我有特别家庭教师。”海因茨无不骄傲地说。

        赫尔曼却笑得暧昧,“是兼职的吧?看来漂亮的中国小姐懂得挺多。”

        海因茨抿着唇不说话,他得保卫他的地下情,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赫尔曼看着他,笑得暧昧。

        海因茨正要说点什么,突然间传令兵出现,邓尼茨要求101和103做好战斗准备。

        海因茨踩灭香烟,把汉斯也一起带回营地。

        浩瀚而壮丽的星空,喀秋莎一枚接一枚飞过,他爬上坦克,又要在莫斯科郊外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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