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实交代
两人一路无语。应以昼拉着杨淘离开了学园门口就放开了她的手腕。为了等杨淘，应以昼刻意放慢脚步，杨淘始终走在他身后，既没有与他并排，也没有走到他的视野中来。应以昼心头的血液渐渐褪去，正像日头没入海面，没了刚才骤起的肾上腺素支撑，应以昼开始陷入无形的不安之中。
上次他去找范若晨之后，还没开口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就已经惹得杨淘怒而摔门离去，这次他不但第二次找了范若晨，和他对峙后把他叫到学园里、知识竞赛的现场来，还在上次杨淘生气后到比赛前的这段时间里私下做了很多功课。现在这些功课变成白纸黑字，无论是打印或者手写，被他塞给了范若晨。
杨淘还能更生气一点吗？以应以昼对杨淘的了解，应该不成问题！想到这个结论，应以昼俨然后面跟了鬼似的，连头都不敢回了，更别提看杨淘的脸色。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小礼堂，礼堂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打扫卫生的阿姨在做清洁。观众们事后散去，探险队的成员也不见了。应以昼正在疑惑，拿起手机只见探险社的小群上弹出了十几条信息。
邱宇：社长我们先闪了，来找我们呀！
老地方，快来！
方月岚：怎么这么慢，在干嘛？
用不用本小姐去捞你们？
夏贤：（不耐烦表情）
邱宇：你找到小杨桃了吗？
她好像去找你了……
记得把她带来，不然没有手机她都不知道来哪跟我们会合！
应以昼看完本想回“我们俩这就过去，你们在‘什么都有糖水铺’吧？”，转念一想万一杨淘真的生气了，转身就要走，应以昼决计没有信心能解释到令她回心转意。
应以昼闷着头把手机塞到杨淘手机，只说了一句“哪！”，意思是“为了免得挨骂挨揍，你自己看着回吧！”杨淘疑惑地看着应以昼，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手机。
她拿着手机看完了群上的新信息，又往上翻了起来。应以昼还在心想她在翻什么，顺势看向手机屏，只见手机屏上突然溅上了一个水点，两个、三个……等应以昼明白过来那些水点是怎么回事，瞪大眼睛看着杨淘通红的脸，手忙脚乱想要给她擦眼泪。
杨淘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跺了几下脚，原地蹲下抱膝哭了起来。
应以昼压抑住自己差点问杨淘“你是不是肚子疼”的冲动，决定等杨淘情绪稍微平静一点再说话。
“你们南孟人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吗？”杨淘双手捂住眼窝，不让应以昼看到她哭肿的眼睛。
“谁说的！”应以昼也蹲下，挨着杨淘。杨淘从指缝里偷看应以昼。
“我们南孟人啊，只爱管我们想管的人的闲事！呼真绕…别人让我管我还不乐意呢！”应以昼不自豪地说。
“嘿，给点阳光就灿烂是不是！”杨淘故作嗔怒，推了一把应以昼，应以昼屁股向后一坐，坐了一个屁墩儿。
“哎哟！屁股两瓣了！”
“胡说，屁股本来就是两瓣的！”
“啊？是吗？真不是你推的？确定？哎！别打别打……”
应以昼带着杨淘来到“什么都有”的时候，三人围着的小桌已经摊开一桌子了。
“老板，这里再加两杯生椰拿铁！一杯加糖、一杯不加糖！快大家举杯庆祝一下，一个月以后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去第都参加决赛了！”方月岚开口给应、杨二人点了饮料。
“怎么一杯加糖一杯不加糖呢？”
“加糖的好喝！”
“所以为什么要点不一样啊！”
“要是两个人为了抢一杯加了糖的生椰拿铁而打起来多好玩！”
“我不会自己去找老板加糖吗！”应以昼十二分不满。
“那要是不为一杯生椰拿铁，而为一个女孩子呢……”
“你、你瞎说什么啊？！”应以昼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两杯生椰拿铁，把加了糖的那杯给了杨淘。
“别装了，我都听邱宇说了，比赛一结束你就跑出去，找谁去了？不是去找情敌？”
“什么情敌！净瞎说！等下，邱宇你怎么又知道，包打听？”
“我们走的时候看到你们在校门口了啊，只是他俩没注意到你们仨，我看到就赶紧拉着他俩走了，免得你们尴尬，是不是特别贴心，啊？啊？”
应以昼不信。不过看见就看见，也不是什么需要小心翼翼回避的事。听完他又立刻下意识地去看杨淘。杨淘先是忸怩了一下，环顾四周看看店里也没别人，缓缓说道：“我之前答应晋级赛之后都告诉你们，言出必行，你们不急着回家的话我就讲给你们听。”
“诶等等，等等！”邱宇刚要说“好哇我都等急眼了”，就被方月岚抢过话头。
“伤心往事大起底？就在这说？你们也太不把别人深埋的回忆当回事啦！没心没肺！”方月岚一本正经的拦住杨淘，然后提议大家一起去她家。
今天的晋级赛赢了，每个人都是家里的小祖宗，没人有异议。大家风卷残云的把点的食物扫荡完，等方月岚叫来的车一到就全员上车。
一辆迈巴赫vs980稳稳的停在什么都有糖水铺门口，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迈巴赫和糖水铺可能从来没有以这种形式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相会过。
一上车，连应以昼都兴奋起来。虽然上一次和杨淘一起乘过方家的劳斯莱斯·幻影之后，应以昼自认为已经没什么别的车能再让他一惊一乍了，结果爬上迈巴赫vs980他发现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眼界和方家的钞能力。可调色温和亮度的顶灯在司机的调节下，处于刚刚好的亮度，杨淘和方月岚坐的中排还有按摩功能，邱宇和夏贤坐在最后，只听见邱宇发出充满惊喜的叫声：“可以躺下！可以睡觉！”
情况发展到这个地步，应以昼几乎已经放弃让邱宇不要像个去游乐园的小朋友，然后自顾自的打开车子最前面的屏幕，看起了卫星电视。
等南孟探险社的五个成员被扑面而来的奢华震慑住，全都战战兢兢地坐在方家那个能看见游泳池的地下室时，应以昼察觉到一丝不妙：周围响起了轻柔的背景音乐，桌上放着水果、炸鸡拼盘居然还有爆米花，饮料从绿油油的健康饮料青草汁到无糖可乐可谓种类繁多。
应以昼擦擦额头上的汗问方月岚：“你说我们没心没肺，不把别人深埋的回忆当回事……你当回事，还准备了可乐爆米花和炸鸡？这也太……”
“还有手绢和纸巾呢！不要担心！我已经让戴妈妈准备了各种东西，配合各种气氛！尽管放马过来，什么样的阵势我们都接得住！”
应以昼见杨淘若无其事的看着隔水层以外的水世界，决定还是先看看气氛再说。
邱宇和夏贤都是第一次来方家大宅，难掩语气中的兴奋和新奇，等邱宇终于肯坐下喝口水充点电了，应以昼戳戳邱宇，邱宇才如梦初醒，老老实实的安静下来了。
“你们在学校门口见到的那个男生是我在第都学园初中部时的学长，大我一届，叫范若晨。他的妹妹范若熙和我是同班同学，我们因为家住得不远，在路上碰到过几次之后就经常一起上学、下学，后来逐渐成了朋友。若晨哥也是因为经常看到我和若熙在一起，有时候会给我们辅导功课，一来二去就变成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从开始讲，杨淘的眼睛就垂了下来望着地面，不和任何人对视。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至少在此之前没有人觉得‘霸凌’有一天会跟我们能扯上关系。有一天我和若曦在书店找教辅资料，有同班同学突然出去，说若晨哥招惹了……体育生，体育生一口咬定若晨哥打了他们。学校因为其中一个体育生脸上有一处伤，就给了若晨哥处分。在我们都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若晨哥顶多就是受了点委屈的时候，噩梦才刚刚开始。体育生开始每天放学都在固定地方等着若晨哥，若晨哥也不反抗，任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吭声。这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若熙为此很烦恼，就向我求助，但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和若熙一起找老师、找校长，每次都只能消停几天，过不了几天又会故态复萌。终于有一天，若晨哥爆发了，把所有体育生都送进了医院，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若熙愤怒地看着我，可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四个人听着杨淘的讲述，全都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明白杨淘话里包含了同龄人都能理解的事情：既不是受害者的问题，也不是学校或老师的问题，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有时候像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专横跋扈的父母甚至也是不存在的。当霸凌萌芽的时候，没有人可以用“只要a，就能b”或者“如果c一定不会d”的简单推导去避免悲剧发生，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块倒下之前，前面已经不知倒下了多少块，而当人们想出手去干预的时候，距离全盘皆输可能只有毫厘的距离，将所有责任归因于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对于防止、避免悲剧的发生几乎无用。
whenitrainsitpours（祸不单行）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在有意无意中开始回避和范若熙、范若晨兄妹的接触了。有人说我为了自保而刻意疏远他们，我不否认在我和若熙渐行渐远的过程中，这个原因确实存在，但那并不是最主要的。若熙和若晨哥都不知道，当时有一个经常和那群体育生混在一起的同级生偷偷告诉我若晨哥之所以被他们缠上是因为……”杨淘似乎在组织语言，应以昼知道，想让她把之前发生的事毫无保留地讲出来是一件极其需要勇气的事，对于外人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个悲剧”的事，却把当事人整个人生的轨道都改变了，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若晨哥当初是为了保护我才被体育生们盯上。有一次下学的时候，有个体育生开玩笑跟偶然经过的若晨哥说，杨淘就是整天跟你妹妹在一起那个妞吧，你把她介绍给我吧。他拒绝了”，杨淘的语气异常冷淡，像在讲述别人的事。“那次他什么都没有做，体育生见他不为所动，一怒之下在他面前自己用脑袋撞墙，然后去学校要求老师处罚他主动打人。学校扛不住舆论压力就照做了，给了很轻的处罚，但是让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学校里不明真相的人从此以后就开始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比体育生恐怖多了，会对人随便使用暴力。”
“他就这么认了？没解释？”方月岚忍不住插嘴到。
“他认了，因为他觉得为了我……和若熙，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结果后来却……”向来不主动和邱宇以外的人说话，这次连夏贤也忍不住搭了腔。
“既然忍下了，日复一日，为什么又大打出手？对方说了很过分的话？”应以昼问到了事情的关键。
“体育生觉得每天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很无趣，就要挟他，说他们要对我……若晨哥前几天晚上在海边才第一次告诉我，导致他最终失去理智的原因是体育生说要对我出手，他曾经哀求过，他哀求的时候说……说我是他……喜欢的女孩，能不能求他们不要这样做，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们让他做什么才肯罢手？”邱宇颤声说。
“他们说只要他去把我……就肯放过我。”
应以昼握紧了拳头，在感觉到愤怒奔涌腾起的同时，应以昼想到了那天晚上，他第二次约范若晨出来时他看到范若晨怔怔仰头望着天空的样子。如果他心中有说不清的委屈，那也一定有问不尽的疑问吧。
为什么？为什么体育生会盯上他？为什么原本美好的三个人会变得形同陌路？为什么事情最后发展成了这样？
“所以从同级生告诉我若晨哥为了保护我，只因为拒绝了对方的无理要求就蒙受了不白之冤，我就开始尽量疏远若熙，也停止了和若晨哥的一切来往。那时候的若晨哥一定很绝望吧……为了保护我，他使出了所有力气，甚至让妹妹也因为哥哥使用暴力受到牵连，却被我……”杨淘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但是在场的四个人都明白，此时已经不用再解释什么。被撕开的伤口即使愈合，疤痕也无法消失，只会在日后一次次提醒当事人曾经发生的事有多难熬。
“若晨哥为我做了这么多，却被我无情地推开了……”邱宇抱住杨淘，示意杨淘不要再讲下去了。
大家就在夜晚的水墙一测，沉浸在一片水光泛起的波纹之中，不约而同的守着同一份沉默。
邱宇轻轻拍着杨淘缓缓开口：“所以从那之后你就不再交朋友了，就是因为怕连累别人？”
杨淘努力控制着抽泣：“每次当我和别人说笑聊天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若熙看我的眼神，她无神的眼睛盯着我，问我：‘你安全了，你满意了吗？’在她对我说完这句话不久之后，我就没有再在学校里见过她。她后来再也没有来上学，我通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她住进了……”
应以昼想起范若晨的话，范若熙因为承受不了精神压力患上了抑郁症，无法再进行日常的学习和生活，大概是住进了医疗机构。虽然范若晨后来经过民事调解，律师以事件最开始，体育生自己撞头的监控录像为切入点，把赔偿控制在最小范围。范若晨后来还考上了第学的高中部，但妹妹的事却成了他闭口不提的禁忌，尤其是当那个禁忌牵扯到杨淘的时候。
“范若晨直到现在还是接受不了妹妹的事吗？”杨淘听到方月岚的问题，紧紧握住了衣襟。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方月岚，她只知道人们的烦恼有时候甚至大部分都根本就是无解的，无论是智者还是愚者都无法回答。除了时间，没有人能解决困住人们、最后会被人们一直带到坟墓里去的这些问题。杨淘最不幸也最幸运的就是在一个太早的年纪明白了这一点。
“可是你已经还给他了，无论是当初在学校为了保护他们而和他们保持距离，还是那晚在沙滩上……”
“那晚在沙滩上？发生什么了？”邱宇迷茫的想弄清发生了什么状况。
“还不上，这些都差得远了根本还不上。如果当初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去保护若熙和若晨哥……”
“即使是现在的你，你能怎么办？如果如果如果！如果这个东西根本不存在！”应以昼忍不住想要替杨淘抱不平。他在同情范若晨的同时也知道，范若晨和范若熙一旦成为旧日幽灵，紧紧抓着杨淘不放，就和那些体育生没有本质的不同，是同样卑鄙的情感勒索，就像那天他直斥范若晨的一样。
“确实，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了。”
“你……你想要回第都，不是为了返回第都学园，其实是为了‘还债’？”应以昼被自己内心的想法吓到了，在他开出“只要获得知识竞赛的名次就可以回到第都”的条件时，他存了侥幸心理，认为就算杨淘真的能回去，又不可能重新考一次中考。可如果杨淘最开始就不是为了第都学园高中部，而是为了那个“绑架犯”范若晨呢？
应以昼想到这不禁手指颤抖。他既想知道杨淘的真实想法，又希望杨淘能骗骗他，让他不用去面对他并不想面对的真实。
“我不会这样亵渎自己的梦想！”杨淘眼睛还红红的，说起这话时却有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第学是第学，还债是还债，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混在一起！”
应以昼看着十二万分认真的杨淘，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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