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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十四殊途


《十四殊途》

        如老太太所料,王若弗去一趟不过半个多时辰匆匆而回。一进府,先遣奴婢去请盛紘过去寿安堂。

        盛紘那边刚刚用过早饭,一个人窝在书房,对着案上的三枚兰花剪纸愁眉不展。这是昨晚冬荣审问山月居的奴婢,一个丫鬟上交来的。冬荣回话道,这丫鬟说,若今日四姑娘不得回,有人来问话,便将此物上交去。

        这会子听到王若弗身边人的来报,请他去寿安堂,立即站了起来,他问了一声门外伺候的小厮。

        【冬荣回来了没?】

        【回老爷,还不曾。】

        盛紘搔了一把头,在书屋内来回渡步,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冬荣,叹了一口气,转着视线到案上的三枚兰花上,最终拿书压下。

        刚到寿安堂,盛紘抬头便闻听老太太一声怒骂,他唬了一跳,忙上前请罪,【母亲别生气。】

        【听听你媳妇说的什么话?四丫头没脸做下的事,竟叫我明兰去善后收拾填给梁家?!】

        老太太拿眼瞪向盛紘,趁人沉默未开口之际,顺势打下柔情这张牌,她板着脸道,【当初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瘦巴巴的人儿,给了我养,好不容易我养大了,成一朵花儿的姑娘,你说,你做爹的说,只配拿来糟践的?!!】

        【母亲息怒。】盛紘只得再屈身请罪。

        老太太淡漠地瞧着跟前低下头的养子,心里且想盛紘性子里独缺的一块气魄,往往该硬的时候,最该一击时反而犹豫瞻顾,既想做得事情两全,又想面子糊得漂亮,便衬出不应有的糯软,让人得意拿捏,林氏便是摸熟了这窍门,回回挑事而安然无恙。

        老人家看了养子,再扫过一眼王若弗,越发觉得媳妇不争气,哼道,【没给气死就不错了,那梁家,就是个火坑,四丫头愿意进,你只叫她进,横竖都是她做下的丑事,梁家要明兰就得给么,我还没死呢。】

        王若弗难受至极,去梁家已受了一顿阴阳怪气,若不是为了自己儿女,她哪里需要忍着;回来一见老太太,张口闭口都是明兰明兰,她的心肝宝、花骨朵的孙女儿,没一句提到自己的华兰如兰,悲愤之下,张口不想就是一声泣。

        盛紘回过头,心知她的委屈,难得抬手,在王若弗肩头一拍安慰。

        【这事儿不能平,家里的姑娘,名声也算毁了。】

        原本见她难得露了一回哭相,老太太软了冷硬的心肠,起了怜意,不料她嘴里出来的,依然是打明兰的算盘,肚子里冒出来的气,硬梗在胸口上下不得。

        老太太没吭声,依着她自己的狠性,逮住的那一刻只管取来棍棒,一遭打死了干净;但这话一旦开口,盛王夫妇心有惧怕不说,打死亲孙女,莫过于觉得她狠辣。且这事儿,有明兰在里头的份儿,梁家夫人也不是个好对付的,打死墨兰不过是掐住一个源头,若对方拿住了这事儿做盛家的文章,倒转头来,还是盛家吃亏,她更害怕把明兰折搭进去,那才是得不偿失。

        所以,在这事儿上,依着她见,还得墨兰嫁梁府,既平了事儿也堵住了口,才是两好的法子。

        但也如明兰说,嫁墨兰,得他俩夫妇来求,再三求她才可。

        寿安堂一番僵持,华兰待在葳蕤轩,听得王若弗身边的婢女来报,性子不输如兰爆烈的她,摔门直奔祠堂。

        门声一响,跪在蒲团上的墨兰,惊觉地睁开眼,额头压抵在手背上,一阵一阵袭来的睡意,让她忍不住犯困睡起来,此时额头一抬,手上没有半点直觉。她挺起酸痛的腰背,略理了两鬓的碎发,摸到额头那儿,看了看手背,想是额上有一块不好看的大红印子,便面对牌位跪着,听着人的脚步声到跟前。

        【端什么千金架子,别人见了也是笑话。】

        墨兰跟后笑了一下,【大姐姐不笑话,自没有其他人敢笑话。】

        华兰一撇嘴,见海氏在场,不好过多撕吵,唇下微抿道,【母亲去和梁家说亲,梁家不肯要你。】

        墨兰心头一跳,蹦得响,她捏着指尖,不可避免地露了慌张。王若弗去梁家,是照着设想该有的一出,但此时华兰只拿不肯要她的一事来刺激,可见她所等的赵家,还未来

        这让昨夜有了许多坏念头的她,不禁焦虑暗生,频作他想。

        【不要我盛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墨兰余光看去,惊觉海氏也在场,【母亲不行,不还有老太太在?】

        她还需要赌一把,赌祠堂外头看守婆子的嘴碎是真是假,是他人故作的风声还是婆子们闲不下的八卦。一个是父亲留下了芙蓉,一个是华兰的回府;二者之间毫无关系,却不见得不是一线生机,芙蓉的留下可见她的话对父亲产生了些许影响在,只要肯查,从门子查起,整件事必定能会有盛明兰的痕迹,她用私信请君入瓮,以一枚描金兰花的正反面-----知道盛明兰拆过信。

        再比照计算华兰回府的速度,或许盛明兰比她想得还要心狠,连拿华兰在袁府的日子逼迫王若弗,都眼不眨心不跳毫不手软。

        【痴心妄想,老太太何等的人物,平日里不见你孝顺老人家,此时你你还有没有点廉耻!?】

        【廉耻?我没大姐姐能吃苦,自然不懂廉耻。】

        华兰一瞬变了脸色,怒从心起,好在海氏拉住了人,劝了两句别计较,一边又说墨兰,【一家子姐妹,四妹妹好歹和气些,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时苦他日福,只看今日式微便来开罪姐妹们,不定日后需要指望一回谁,万事又哪是能说得准数?四妹妹长远些看不好么?】

        墨兰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窗户上,淡薄的日光,【论说话,大嫂嫂极得我佩服,妹妹眼皮子浅,只能先顾着眼前了】她又添着一句问,【还望大嫂嫂告我,我那婢女如何了?】

        海氏抿唇,也不瞒她,【父亲正关着。】

        得了这句肯定话,她才略松泛了心神,难得真情道了句谢。

        华兰道,【瞧你那矫情,怨不得梁夫人愿意要六妹妹,六妹妹身世还不如你,你去,人家挑明了只配作妾。】

        戳上痛处的话,不由叫墨兰渐冷下脸,她最痛恨有人说她不如谁,盛明兰凭什么得天独厚所有人都认为她好。墨兰冷笑一声,【恐怕这家里,能比得过她的还没有谁。】她暗暗讽刺,对华兰的话心生一道恶念,【让我去做妾,那我这兰梦之怔就不管啦?】

        华兰和海氏听得愣住,面面相觑,俱是震惊,相传郑文公之妾,燕姑梦天使赐兰而生子,意指有孕。华兰不想墨兰竟无耻如斯,这等鲜廉寡耻的事儿也做得出来,一时气结难语。

        但这样大的事儿,她俩如何有主意?便相携往寿安堂来,攥着一个天雷消息。

        话一经道出,不仅老太太变了脸色,盛紘也险没把持住倒在椅子上,王若弗更是如遭雷击,木呆了半晌,才喃喃狰狞起脸,不留德骂起来。

        【墨兰是和家里撕破脸了】

        明兰于隔壁听了全程,这时领着丹橘带上糕茶从门口进来,她似乎只是在门外听见王若弗骂人一般,带着一点愣然、一点小心谨慎、一点与大家的同悲。眼睛先是望了前头的王若弗,接着滑到说着投鼠忌器的老太太脸上。

        【祖母不必答应】盛明兰像陡然生了志气似的,【若要祖母为这等龌龊事低头,孙女宁愿不嫁。】

        【胡说,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

        盛明兰似乎有些急,说话也比以往快,【兄嫂皆是厚道好人,断不会容不下我,明兰愿意伺候祖母一辈子。】

        王若弗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又急又气,生怕老太太听劝了明兰的话,歇了摆平事情的心思。

        华兰知道自己在袁家的处境,此刻亦是急了,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劝,明兰却是硬梗地顶了回去,谁爱笑话就笑话,横竖她不放在心上。

        【四妹妹出事后,你哥哥说,家族最不好姑息养奸,若是】海朝云两相一看,露出心疼的神情,对着老太太道,【两位妹妹真的嫁不出去,一世在家,一样的兄妹和气。】

        王若弗给自己媳妇的话气了个倒仰,她攥在手里的帕子险些撕烂,捏得指尖青白一色,【混账!你们夫妇打这商量,有问过我儿的意愿没有?她的如意郎君,她的终身幸福,竟由你夫妇私下定了?好个深明大义,好个厚道好人,今日我王氏求老太太出面平息,就是不愿养女儿心胸窄仄之人是不是!】她立刻圆瞪眼睛,大喝一声,训斥得海朝云身子一退,涨红了整张脸,王若弗见状犹显骂得不够,望到一旁的华兰,眼泪顺着便下来了,【你夫妇明智明事,你更是有真知灼见,你六妹妹顶顶地有骨气,可你们你们想没想过这事对我的华儿是个什么影响?啊?】

        王若弗泪如雨下,当场给老太太下跪,【母亲,儿媳甚少求您,这一次,儿媳求您了,看在华兰也是您孙女的份上,帮帮忙了了此事吧?华儿受尽婆家刁难,若再因此事名声受累,我做母亲的,只能去袁家拼个一死了。】

        华兰闻言,原本捏着手绢无声滚泪的她,急呼一声抱住王若弗,伏在母亲肩头,只想到自己那些个事,那些个心酸,痛哭不已;而海朝云早屈膝跪下,在被骂有真知灼见时,望了一眼华兰神色,十分识时务地软了双膝。

        许久不言的盛紘,见这一团乱的场面,又得知他曾爱如珠宝的大女儿在袁家的委屈,心酸难受,撩起袍子也一并跪下,对着老太太郑重道,【儿子也求母亲。】

        王若弗哭得太狠,面目当真不好看,但为女儿的一片心,只怕在座的,没一个抵得上她,全家之中,论儿女心重,唯有林噙霜有过之无不及。

        盛老太太被她嚎啕哭得心里泛酸,华兰受到婆家刁难,她是晓得,但为养了快十年的明兰一事,几乎忘记了这个孙女所受的苦楚,更是没有虑到此时给华兰带来的厄难。老太太有一瞬自责,一叠声地哀叹。

        【都起来事不有个结果,盛家也难有好脸,我便上梁家走一趟。老太太开口道,但又给二人严肃了脸面,【只有两件事,墨兰关着的那个丫头,门房,套马车的,这三人打死;当日带去寺院的奴婢,灌了哑药发卖出去。】

        王若弗听得老太太愿意去,破涕为笑,帕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一个劲儿的应者,打死也好发卖也好,哪抵得上老太太愿意去梁家的高兴,【儿媳明白,等会儿就吩咐刘昆家的去办。】

        【不必。】王氏办事她不能放心,一抬手回绝了,转而看向身侧的房妈妈,吩咐道,【你亲自去盯着办,现在就去。】

        房妈妈领命去了。

        【第二件,将墨兰带来见我,我有话须问她,问清了,我也不拖泥带水,该上梁家就上梁家,该打死她就打死她,绝无二话。】

        盛紘王若弗自当一一遵从。

        墨兰被提溜到寿安堂,当场跪着,经过一个日夜,发髻乱了不说,身上的丫鬟服饰映衬着憔悴神色,便是经过整理,仍然显得狼狈不堪。她环顾四周,最后落在顶头的老太太身上-------整个盛家,没有比她更高贵的存在。

        没有比她,还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盛家之内,以孝,行生杀大权。

        太可怕了,墨兰一直十分惧怕她的祖母。从年幼之时,从那一双眼睛,她不知道为何,分明见是有笑意的,她却是害怕得直打冷战;如今也是,仿若祖母非祖母,而是高高在上的主子。

        【请祖母安。】

        一句简单之语,老太太便听出墨兰的倔性。

        打心底来说,墨兰生得模样好,一双眼睛水烟似的惹人怜爱,因心性关系,恰糅丝丝坚毅倔意于其中,只要细看,她的一双眼,见之难忘,若能好好教引,来日必会出落得是人人称赞的淑女;然老太太天生嫌恶林氏柔弱做派,厌恶林噙霜不听她言而擅自做下不耻之事,或许一脉相承,只要看到这丫头,便能看到林氏的影子,便能看到林氏对她的忤逆。跑来她跟前孝顺,偏往枪口上撞,搬个凳子诵读诗词,那些个风花雪月,吟诗作赋,乃她平生最痛恨之事。诗文之事,一二当解,用来陶冶性情即可,岂能拿它来当作女子一生所学?

        【你母女俩,个个顶会算计,可不知听过没有-----贴上来的总不如求来的,梁家恐瞧不上你。】

        【祖母未去求情,如何知道梁家瞧不上我?】墨兰低声淡淡,【孙女已受此事所累,别无他路,只有一言,我小娘与此事无关。】

        老太太对此不置可否,一手撑在小几上,【我不知道梁家为何瞧不上你,不过以心换心,知止常止,终身不耻,这等品性才惹人欢喜;前一句知足常足,终身不辱,你一样不占,还贪得无厌。家里头属你最得宠,上下皆知,一个庶女吃穿用度和嫡女一般,太太也不敢苛待你,比比康姨妈家的庶女,你摸摸良心想一想。】老太太见墨兰垂首不语,以为说得她听了进去,有几分醒悟过来,柔和地接道,【明兰和你最大不同,是她乐天安命,反之你怨天尤人,不知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嫡庶?】墨兰低语后,轻轻笑,反问道,【嫡庶有别到底是规矩有别?还是人心有别?还是利致所以有别?既存嫡庶,孙女又如何能与嫡女一般?吃穿用度一个样,我从爹爹那儿要了一块好玉,五妹妹知道了,爹爹不是补了一块更好的给她?为何一个是要,一个是补?到底是什么样的糊涂人家,才会在吃穿上分明嫡庶,三哥哥既与大哥哥无所区别,何故我一个女孩儿,在你们口中,在家族之内,用度与嫡女一般便是父亲超而宠之,便是嫡母仁心宽厚,便是我得了不该得的,还贪心不足?不过是讲究背后母族,看人分三等又三等罢了】

        说到痛处,她不禁压皱眉峰,渐起哀色,泪珠子碎了一般从眼眶里掉出来。寿安堂常年昏暗,她慷慨陈词抬起那张嫩生的脸庞,一间屋子,竟找不到比她那双柔目更亮的存在。

        老太太暗暗吃了一惊在心,只听她魔愣了继续道,

        【六妹妹自然乐天安命祖母您是侯爵嫡女,都城内素有旧望,六妹妹养在您膝下,她出门在外见太太夫人,头上顶着您的好名声。盛家大房那边因您与大太太关系,对她甚好,礼物一向丰厚;父亲因您是他母亲所以也对她不错,母亲也会因为您不敢轻视;就是刚进门的嫂嫂,亦是如此;】别人想要的,盛明兰都有了,最大的靠山,是祖母这个侯爵嫡女,争都不要争,抢都不要抢,有人拿了给她,有人送了给她,还有人剥了一颗真心给她;这对墨兰来说,同为庶女,明兰和她的大不同,导致了她对嫡庶二字的不解不通,盛明兰越好,越装作如履薄冰的模样,越是扎在她心头的刺,【我根本不懂你们到底什么是嫡?什么是庶横看竖看,只有我一个女儿家在嫡庶有别之上,占了一个庶字,成日成夜,下人说,父亲说,嫡母说,姐姐妹妹们都在说,好似我拥有的,是多么地另类不合规矩!我想不明白,或许我不是盛家女,不是您的孙女,才叫人拼了命压我,叫我感恩戴德地要知足!】

        【放肆!!】见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老太太勃然断喝,抄起手边一个茶盏砸下,指着骂道,【胡言乱语,目无尊长礼法,岂止贪婪,我看你是脑子也一并坏了!!】一顿贬斥后,老太太深吸一口气吐出,缓缓平复歇气一晌才能出声,【梁家,我依然会去,梁家若要你,则万事如你愿,梁家若不要你挺好,去梁家做妾你甭想,盛家丢不得这个人,回老家宥阳,寻个庄户人家嫁了。】

        这番话,若说给去年的墨兰听,兴许能被吓得磕头求饶,而今她听了,犹觉好笑。去梁家提亲,她既不应答,也不能去否决,摆在她眼前的,只剩下这两条路,嫁赵家、或嫁梁家;那个赵四公子,未必看得上自己吧?

        她低头,抹来一滴泪在指腹上,静静地望着看着,想着许许多多的事,父亲的爱、嫡母的敌视、祖母的鄙薄,姐姐妹妹们或多或少的嫌弃;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是盛家的女儿却是她们一致厌恶的敌人,是她们的敌人却偏偏姓了盛。多年来,她只明白一个道理,人低贱了,连真心都比不上高贵人的真心,敌人的示好也只会是居心叵测。

        就像她在老太太那儿的孝顺,一向是别有用心的

        【文家那个人,莫不是个天才举子】她忽然笑一声。不然,为何个个都笃定那是个能有大前途的?仿佛来日光辉已顶在他头上,见过人的都看得见

        唯独娘与自己,瞎了一双眼睛。

        【老太太】

        【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乍见崔嬷嬷不知分寸地闯进来,盛老太太极不满地皱眉。

        崔嬷嬷连忙福了一身,眼梢瞄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四姑娘,小心禀告道,【平宁郡主来了】

        墨兰小小地直起了背,在愣然中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情绪已直冲在胸口,四处汹涌,情不自禁掉下一线泪水,滴在膝盖下的地毯上,淹暗花纹。她又开始哭,耸动着双肩,渐渐弯身伏趴下,那哭声接近于恸哭,隐隐还能听出笑意

        那个人、那个人

        她多希望多希望世上有那么一个人。

        只是来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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