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携手（3）
夜风腥臭，江水轰鸣。
风千华定定的站在溶江畔，看着脚下如恶龙咆哮一般的水势，不断越过脆弱的堤坝拍打上她的袍角，一个下午的时间，水势已经蔓延到了膝盖，泥沙混合着威势滔天的水浪，刮的她腿脚生疼。
“端木大人，咱们快回去吧！”徐司丞努力给她撑着伞，使劲儿吼出的声音，在洪水轰鸣中断断续续。
雨丝冰冷，透过蓑衣灌进领子里，她一动不动，凤眸定定注视岸堤边将土填充，再分工担挑麻袋送到堤坝下，围着堤坝不断将沙包垒起的百姓，他们瘦骨嶙峋然，将大半个身子泡在翻腾的浪里，飘飘摇摇。
“大人……大人……”
“大人快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徐司丞身后跟着十几名杭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本是去城门口迎接御史，打着跟朝中新贵混个脸熟的念头，谁知道这御史简直有毛病，进了城不去他们设下的接风宴，反倒要求来这洪水泛滥的溶江边。
这里有什么好看，除了贱民就是死人。
风千华没去在意身后一行人各色嘴脸，唇角微抿满面的冷凝，就在此时，江堤上有不少百姓朝另一侧围了过去，看不清面色，但依旧能感觉到每个人神情悲恸，有阵阵痛苦透过巨大的浪声传了过来。
风千华终于开口，说了来江堤上后的第一句话：“怎么回事？”
徐司丞正要回话，身后有想要露脸的人，立刻抢先开了口：“回大人，估计捞上来死人了，没事。”
“没事？”风千华嗓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是啊大人，每次洪水总会死上不少人，反正真正去抗洪的也都是些贱民，没什么损失。平时江面浪涛太大，不管死多少人转瞬就被压入了江底，估计这会儿有漂上来的了。时常会这样的，没事的大人。”
那人说着，语气不以为然，在他们眼里，一群贱民而已，不足怜惜！
风千华转过身，蓑衣下的凤眸中杀气狰狞，背对着那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骨的溶江，也背对着莫大的悲哀汇聚成的嘶吼痛哭，一步一步，走入夜色。
溶江穿过整个杭城，直通黄海，说是杭城人的母亲河一点不为过，但就是这个母亲，每一年的这个时节，都会用她最凶残的一面，吞杀着自己的子民……
下午她穿城而过，所见皆是满面苍夷，没过膝盖的混若泥浆的洪水中，动物的尸体若浮萍一样漂浮在上面，甚至还有未来得及打捞的百姓尸体，发着腐腥的臭味，也传达着阵阵悲凉……
堤坝必然要修，可是救灾的银响依旧是毫无头绪，只能以最原始的办法，尽量堵住那个硕大的缺口，再想办法泄洪排水。
知府衙门里，刘知府搓着手满面惶恐，心里更是忐忑不安，见风千华进来，立刻规矩的立在一边，小心翼翼。
“刘知府，杭城如此境况，吴大人人在何处？”风千华坐到桌子后面，拿起一本溶江沿岸各城州的地图，杭城虽称为城但实际与县相同，隶属于“卞溶府”管辖，而刘知府官虽是从四品，但却相当于知县。
刘知府见风千华问他话，而不是立刻撤职以报他下午不敬之仇，随即抹了把汗回道：“溶江水势骇人，吴大人他可能去别处巡查，无暇顾及这边吧。”
脸上滑过嘲讽，无暇顾及，还是根本不愿顾及！
“你们下去吧。”淡淡说着，声音中隐着丝疲惫。
徐司丞与刘知府小心的退了出去。
风千华脑中，将前世里所有治理洪水的方法回忆一遍，办法虽有，可没有钱，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济于事！
堤坝不能停止修葺，否则洪水一涨，势必还会卷土重来。
但那些工作的百姓……
秀美蹙了蹙，她起身说道：“徐司丞！”
一直守在门外的徐司丞，听到声响立刻跑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诚惶诚恐。
风千华负手，来回在房中走着：“你通知下去，那些负责修葺堤坝的百姓，每人每天付正常工钱，若是意外落水或工伤者，另外有银两补助家人，还有，去找些结实的绳索，绑在他们每人的腰上，环环相连，头尾固定在堤岸上，以防再有人被水冲走！”
徐司丞一愣，大人要付工钱？
以前堤坝修葺，都是迫压百姓无偿劳动，死了的也就死了，从来没有人说要付工钱，更不用说安家费，今天风千华提出，让他心中非常震惊，这个御史大人与其它官员，真的是不一样！
点头领命，徐司丞立刻退了出去。
一夜未眠风千华天未亮便来到街道上，一路涉水过去，几乎每一个稍高的地势上，都坐满了无家可归的百姓，甚至有的人攀上屋顶，耳边孩童的啼哭声，伴随着蚊虫肆掠的叫声在耳边嗡响……
这些蚊虫都是非常毒的，而且被叮咬后很容易发生传染病，她脚步顿住，回头吩咐道：“让这些百姓全部去衙门里，等天亮之后带人立即在城外山坡上搭建临时帐篷。”
徐司丞不在，刘知府领着一干打着哈欠的官员跟在后面，听到风千华的吩咐，一个个露出惊讶的表情：“大人，让这些贱命住到衙门里，我们怎么办？”
风千华回眸冷冷看着那人：“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
那人正愤愤不平，被风千华冷眼一扫，顿时吓的一颤，低着头再不敢说话！
风千华安排好城里的百姓，绕过南城，城外是还撒布着几个村落，那里的受灾情况，比城里还要严重。
果然，出了城门，入眼之处到处是水茫茫一片，水面浮着一层层被水泡起来的农作物，甚至连官道都寻不着。
找来路引，摸索着朝下走，路两边的村庄皆半没在水中，有的甚至已经垮塌，倾斜的插在哪里……
忽然，远远的一阵恸哭声传来，含着无尽的绝望，她转眸看着路引：“怎么了？”
路引摇着头，脸上满是悲伤：“大人有所不知，这些人哭是因为家中有人死了，”
话落，风千华眼前出现一个地势颇高的山坡，而此刻山坡之上有数十人正抱头痛哭，在那些人的脚下，摆放着一个个的席子，每一个卷着的席子里，都裹着一个人，或长或短的头发，乱稻草一样毫无生气的堆在哪里，等着下葬。
这么多尸首？风千华眸色一凛：“洪水发了五天，为何现在才入葬？”
“这些人不是淹水的，而是病死的！”路引悲痛，喃喃说道：“福大逃过了洪水，却没想到病死了这么多人，真的是和黄历说的一样，今年是大凶之年啊！”
风千华心中顿时灌进一阵冷风，根本没听后半句话，大步走向那几人，二话不说立刻将其中一个死者裹着的席子掀开。
那死者脸上乌青，唇耳口鼻更是紫的渗人，她一个个的翻开，十个人竟然都是同样的面色，这……难道是？
砰！
忽然，身侧村名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风千华迅速上前查看，这人竟跟那几人的死状是一样的。
“找大夫来。”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又补充道：“多找几个！”
小片刻衙役带着两个大夫急急忙的赶了过来，大夫诚惶诚恐的搭脉，忽然面色大变，不确认似的，另一个人也查探半晌，直至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风千华问道：“什么病？”
“回……回大人的话，是……是痢疾，又称瘟疫！”大夫说着连连朝后退：“大人，这病传染性极强，发病又快，被传染者不出半天，就会立刻死去。”
风千华脸色沉冷，抓住其中衣领不让他继续倒退开溜：“你确定？可有药物医治？”
大夫满面惊恐：“草民确定是瘟疫无疑。”话落他绝望的摇着头：“这种病根本没有办法治，一旦染上就只有等死！”
身后随行的官员一听是瘟疫，有人吓的当场腿软的瘫了下来，有的人直接掉头就跑，保命要紧。
凤眸冷冷一眯，视线如刀锋利薄削：“都给我站住！若是你们敢有人从这里走出去，本官保证，即便没有瘟疫，他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咚！
所有人回头惊恐的看着风千华，看着负手气势慑人的御史大人，一个个再也迈不动腿！
虽然御史大人来了多时，语气一直平和，但他们就是无由的相信，她说到绝对能做得到！
“刘知府，派人立刻去核实，村民之中还有哪些人有同样的症状，立刻来报！”风千华俯身察看另外几个村名，有几人脸上同样有着浅浅的暗紫，她指着这几人说道：“找人将他们安置回村子里，搭建临时帐篷，将所有人集中到一起！”
“去找大夫，将全城的大夫都给我找来！”
刘知府不知是被瘟疫吓的，还是被风千华气势所骇，早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着头立刻吩咐后面跟随的衙役去办！
小片刻，派去查探的衙役快马回来，黝黑的脸上出奇的白，吓的直哆嗦：“大……大人不好了，下面的几个村子里，有很多人得了这个病，已经死……死了很多人。”
这个消息，等于坐实了瘟疫之说！
风千华蹙着眉，看着地上的尸首沉沉吩咐道：“立刻通知所有村名，所有尸体必须立刻焚烧，有相同身体不适者全部集中到这里来，若有私自离开逃离者，杀无赦！”
衙役们面露犹豫，这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谁愿意去做！
风千华看也不看他们，当先上马，冲向村子里。
那些衙役心中的犹豫，再看到她以身犯险的动作，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牙齿一咬，御史大人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大不了一死！
此刻，毫无生气狼藉一片的村落里，入眼所见，皆是三两个村名依靠在一起，缩在墙角或是屋檐下，家家户户的门前，甚至连空地上，都排放着一张张裹着尸体的草席，哭泣声压抑的发出，连空气都随之变的窒闷！
才短短几日，就已经这样死了这么多人，风千华一个个察看死者的死状，每看一个脸色就阴沉一分！
一个时辰，附近几个村落里所有居民，都被挪到这一处，有疑似病例者，立刻隔离由大夫诊治切断，没有病情者则住在村外临时帐篷。
一时间，小小的村子里，聚集了数以百计的百姓，十几个大夫一番确认，竟然有八成的患病率。
此时，村里高坡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分配轻症区和重症区，一时间挤挤攘攘全是疫病患者……
有人捂着肚子疼的呻吟，有人伏地干呕撕心裂肺，有人痛苦哀嚎绝望不已，此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声声悲切无望的病痛声。
风千华脸色难看至极，负手看着一干官员衙役：“去准备面纱，所有出入这里的人都必须带上，所有接触过病人的人必须洗手洗面，还有在所有村子里洒上石灰，死掉的人和家畜必须立刻焚烧！”
话落，她继续说道：“过往可有类似的疫情，是如何解决的？”
刘知府抱拳，惨白着脸抖擞着回道：“大人，庆周帝十二年和四十三，发生过同样的案列，当时并无药物医治，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说完擦了把汗：“烧村！”
见风千华不说话，刘知府继续补充道：“只要烧了村子，所有人得病者死掉，疫情也就随之控制了，若不然，一旦疫情大面积爆发，死的可不止这么几个人，莫说大周，就是整个天下都要殃及！”
指甲掐着手心，风千华第一次觉得难以置信，瘟疫爆发了，不是去想办法治疗，而是将得病的人全部杀掉来解决。
如此方法，简直是本末倒置，荒天下之大缪！
“狗官，你们这些狗官！”忽然，从墙角处走出位中年男子，脸色阴霾一看就是重症患者，他扶着墙大喘着气：“你们这些狗官，散尽天良，要烧死我们，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的话声音虽然不大，但立刻让百姓们躁动起来，一个个冲了过来，有人拿起石头，有人扛起铁锹虎视眈眈的看着一干官员，齐齐高喊：“我们不要被烧死，只要你们敢点火，我们就让你们这些狗官陪葬！”
村民情绪激动不能自已，似是下一秒就冲过来与他们眼中恶魔一样的官员拼死一战，刘知府等人吓的噤声，一个个朝风千华身后缩着。
风千华微摇着头，表情严肃：“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一句。”她的声音不大，却含着一股慑人的威慑力，所有人虽疑惑但果然不再说话，看看这个朝廷命官能不忽悠出一朵花来！
“村民们，现在虽然确定了你们患的是瘟疫，但是不代表就一定没有药治疗，只有你们配合，就有生的希望，若不然，下场只有一条，那就是死！”
“况且，本官在这里，各位杭城的父母官都在这里，若真烧村，那么本官就陪着你们一起死！”
话落，她轻抬起手，似是安抚又是轻唤：“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只有留在这里，你们才能活下去！”
她话语轻缓，有极大的安抚力，顿时百姓们沉寂下来。
呜呜……
有人低低哭着，一瞬间所有人哭了起来，层层的哭泣声宛若震天的雷声，响彻在杭城上空！
忽然不知是谁，振臂一呼：“我们不要被烧死，我们要活下去。”
所有村民止住了哭，带着希望看着风千华，等她的答案！
风千华笑不出来，眉头却是舒展了分：“现在你们听从大夫的安排，不要擅自离开，否则，我也保不了你们。”
大夫们，一心想逃跑避祸敷衍的心思，在这样的气氛中，风千华刚柔并济深情流露的话语中，坚硬淡漠的心也开始动摇，御史大人不怕死，生为医者，他们更应该为百姓做些什么。
“大家各自去忙，接下来我们有一场仗要打，我们会尽着最大的努力，救治病人！”风千华满意的点点头，面露郑重。
……
大夫们无能为力，没有研制出药方，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他们的痛苦。
风千华坐在帐篷内，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各种医书，包括大周以及各国的史志，她一本一本翻看！
痢疾分很多种，有的只是普通的腹泻呕吐，有的则具有传染性，可无论哪一种，都不可能无药可医，她相信，既然曾经有过类似的疫情，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或者提示，让他们研制出药方！
时间缓缓过去，但风千华一刻不停，眼前的医书一本本看过，越看脸色越沉，以往的案例，竟然真的是屠杀烧毁所有的感染者，她抚额，从来没有那一次有现在这般的无语！
忽然，帐外有人跑了进来，擦着汗水说道：“大人，刘婶的男人病死了，可她却怎么也不同意火化，还说要和他一起去死。”
风千华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这里的百姓思想落后，对于入土为安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让他们将自己的亲人火化，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帐外，刘婶趴在自己男人的尸体上，嘶吼大哭着：“当家的，我们相守三十年，那年你为了让我吃饱，每天将唯一的麸饼留着给我，短短一个月你瘦了十五斤，双腿浮肿险些饿死！那么多的苦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的离开我，我不能和你分开，既然都是死，那我陪你一起，阴曹地府我们也有个伴！”
风千华蹙了蹙眉，面容沉沉看不出神色，示意士兵将刘婶拉开，不料刘婶抱的更紧：“你们放火吧，将我们夫妻一起烧了吧！”
她挡在帐篷的入口，进进出出停滞了很多人，有的人被抬出去，但更多的人走进来，有老有少，一个个混黄的眼中，毫无生气，空洞的看着刘婶哭，毫无反应的走过去。
有人轻轻叹气：“她要烧就成全她吧，反正都是活不长了，何必分开他们！”
耳中听着这样死气沉沉，对明天已没有抱任何希望的话，她心中生出难言的沉重感，前一世她也是绝症而死，弟弟当时握着她的手，八尺的男人哭的那样的撕心裂肺，她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生平第一次生出绝望的感觉，他再也看不到弟弟那张朝气清隽的脸，再也不能一起大笑，一起拼搏，这个世间不再有她存在，弟弟将孤独的一个人走下去……
一种绝望的疼，因为刘婶和这些百姓，从她埋的最深的地方被挖了出来，钝钝的，让她喘不过去气！
她微微顿了顿：“刘婶，你活着不是独自一个人，刘叔他希望你活下去，过的更好，所以……为了他，你也应该坚强！”
一番安慰交谈，刘婶不再哭闹，但却如死了一般毫无反应，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相公被人抬走，不一会化为一团黑烟消失无踪……
此刻已是临近黄昏，风千华走入帐篷之中，立刻一阵呕吐和排泄的恶臭扑来，她面不改色，迅速走到一个病患前，开始搭手给他喂药。
大夫们分成两组，一组人待在帐篷之中治病，另一组人则关在房内讨论药物的配方。
时间在窒息中，缓缓流过，此处的瘟疫之事被令禁止外泄，不准出入，而两天过去了，所有人早已是接近崩溃，却依旧无所获！
风千华不停翻看医书，人更是忙的焦头烂额，整整两天没合过一次眼睛，清润凤眸下，早已经生了淡淡的黑眼圈。
“大人，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去休息会儿吧。”说话的人名唤文人正，是杭城中颇有名气的大夫，非常年轻，此刻清澈眼中很是不忍，抢过风千华手中的碗，鼓足了勇气说着！
风千华两天没有睡觉，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百姓们心中动容，也加入规劝：“是啊，大人您就去休息会儿，这里有我们呢。”
“不！时间刻不容缓，等找到药方我再休息不迟！”身后是两日来，从未间断过的哭声与呻吟，每一天都有人在她身边死去，一日没有药方没有解决的方法，她怎么能睡的着。
风千华转身，她必须再去找一找医书，她说不定遗漏了什么……
忽然，她脚步顿住背脊骤然发凉，炎炎夏日仿佛吹来一阵寒风般，空气霎时冷冽，一瞬间被结成了冰，周围的声音，仿佛亦被那冷澈的气温冻结，一片静窒……
她眉头轻锁，忽然身体一轻，人已经转了三百六十度，砰的一声稳稳落在一个宽厚的后背之上！
－－－－－－题外话－－－－－－
今天实在木有空码字，先这么多了，楠竹本来有很多戏份的，然后没空继续写了，明天正式登场！
感情，会在这样的时刻有质的飞跃，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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