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月牙
第二天一早，叶遥醒来的时候伸了个很舒服的懒腰，床又软又大，咦，这是……沈望的床！
叶遥噌的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沈望有洁癖，他要是看见自己睡了他的床，又不知怎么变着法折磨自己。
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想着，不过这床……确实舒服，香喷喷的，手摸到被褥的质感，是凉凉滑滑的丝绸。真是会享受，躲在这种地方，还过得如此奢侈。
正想着，沈望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沈望：“我今日要出去，你把昨日我记录的阵法整理一下。”
叶遥：“嗯。”
沈望看着叶遥，好像在等叶遥的反应，叶遥实在想不到自己应该是什么反应，便奇怪地望回去。
二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沈望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匆匆离去。
“奇怪，这大魔头看我干什么。”叶遥嘟哝了一句。
她这才意识到，她可以说话了！
她开心地跑到院子里，大声地喊：“你们听，我又能说话啦！”
声音依旧清脆，嗓门巨大，已经走出大门的沈望远远听见了，嘴角勾了勾。
叶遥迫不及待要分享自己的喜悦，四处喊，墨锋捂着耳朵对叶遥说：“听见啦听见啦！”
他神神秘秘地对叶遥耳语：“今天早上还是我给你喂的药，也不知你对主人施了什么法术，他居然把你嗓子也治好了。”
叶遥可不想那么多，总算又能说话了。她性格有些孤僻，以前从来不是爱说话的人，但这些时日也是憋得十分难受了。不过，她可不会感激沈望，毕竟罪魁祸首就是他。既然恢复了声音，那若是再讨好他一些，说不定可以恢复个几成功力，到时候就可以逃回去见陆大人了！
之后，沈望常常深夜与叶遥一起讨论阵法，有时看叶遥在读史书，也会与她聊上几句，叶遥有时会刻意附和一下沈望的观点，不过总体说来，二人对一些历史人物的看法都是英雄所见略同。
不过最近，沈望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少，开始是每天出去一个时辰，接着是两个时辰，现在每日吃了早饭便出门，有时竟然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墨锋也被带出去。只可惜满院子都是整日里盯着自己的人，不然叶遥早就找机会逃了。
这天，她又养死了一株花，正在研究有没有办法起死回生，院子外面响起了一阵骚动。
“你是谁啊，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仆人正在把一个乞丐一样的女子往外推。
那女人怀中抱了一个小婴儿，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盖住，看不清面貌。
女人嘴里喃喃的说着：“沈大人，我找沈大人。”
仆人受过训练，忙说：“你哪只眼睛看见这府里人姓沈了，找错了找错了。”说着使劲一推，把大门关上。
那女子不依不饶，砰砰砸起门来。
“疯女人。”仆人嘴里骂着打开门。
叶遥见那女子虽然头发凌乱，脸上都是污泥的，但是皮肤白皙手指纤细，不像是个乞丐。
仆人拿了根竹竿就要去打，叶遥忙制止：“等等！”
她突然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要上前去仔细看看。
谁料还没等她过去，那女子像看到了宝贝一样两眼放光，一把抓住她的手：“翠花，你是翠花！”
叶遥大惊：“康……康娘子？”
大门被迅速关上，叶遥带康娘子到了后院。
康娘子嘤嘤的哭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劝下了，又要了一碗水喝，给孩子喂了些奶，方才开口。
康娘子：“翠花，你说我的命苦不苦，年轻的时候卖力唱戏，作践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嫁了人生了孩子，还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若不是沈郎安排了人替我假死，偷偷送我出城，我怕是早就一尸两命，躺在那刑场上了。”
说着又要哭，叶遥忙递过一块手帕。康娘子并不知道叶遥的身份，只当她还是翠花，把自己如何仓皇逃跑，路上生下孩子，又一路乞讨跑到这里，一股脑儿跟叶遥说了。
叶遥：“娘子您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康娘子：“老爷生前告诉我的，是他让我到这里，说会有人接应，只是老爷他……嘤嘤嘤……”
康娘子抱起怀中的婴儿给叶遥看：“翠花你看，是个男孩，这孩子长得多像老爷啊。”
连日的奔波，康娘子身上早就没有了之前那股跋扈又妩媚的气息，她瘦削疲惫，好像有很多要说，终于碰到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也不管对方是谁，就全往外倒。那是一个健康的男婴，与他瘦弱的母亲不同，长得十分壮实，像一个小肉团子，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叶遥，叶遥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小男孩立刻用他软软的小手抓住了，像抓住一个玩具般，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叶遥忍不住逗弄起孩子来。
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沈望回来了。
他紧皱着眉头，看叶遥和那孩子：“你在干什么？我让你做丫鬟，没让你带孩子。”
康娘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儿，我知道从前你和你爹有一些过节，但这孩子是无辜的，他是沈家的骨血啊。我实在无力独自抚养他，只求你给他一口饭吃，你让他做家仆，改姓，都可以，沈家留下的东西他都不要，我只希望他能活下去！”她声嘶力竭。
沈望脸色越发难看：“沈家留下的东西？沈府被抄的干干净净，沈家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连我自己能活几天都不知道，你让我把他养大？趁早带着孩子滚！”
康娘子没料到沈望会是这种态度，她好像慌了神一般，全然不顾辈分，不停地在地上磕头，直到额头磕出了血迹。
“可是……可是老爷不是说交待过你吗？沈望我求求你，给这孩子一条生路吧！求求你，求求你！”
叶遥想要劝又不知先劝谁好，孩子好像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大哭起来。
叶遥忙说：“沈大人，夜深了，要不先让康娘子和孩子先安顿一晚，明日再说？”
她小心翼翼地提了建议，她知道沈望发火的时候六亲不认，生怕伤了这小小的肉团子。
沈望似乎很累，不想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叶遥安顿好了康娘子母子，回到她前厅的榻上刚要休息，被沈望一把拉起来。
沈望恶狠狠地盯着她：“以后不要叫我沈大人！”
叶遥吓了一跳，果然是疯子。
叶遥：“那我叫你……少爷？”
沈望撇嘴：“同他们一样，叫我主人，你记住，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今天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再发生！”
叶遥心里想，这人真是性情古怪，阴晴不定，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便这样凶。她心里想什么，脸上便有什么，沈望好像看出来了，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你睡吧！”便独自看书去了。
第二天一早，丫鬟们大呼小叫地来找叶遥，一边跑一边惊慌失措地喊：“不好了不好了！康娘子丢下那孩子跑了！”
叶遥忙拦下丫鬟问：“跑了？什么时候？”
一个厨房的丫鬟回答：“早上烧饭的厨娘生火的时候还瞧见她，一转眼就不见了！”
“那昨天带来的孩子呢？”
“孩子还在呢，刚喂了些米汤，睡着了。”
一边的小丫头抱过孩子，叶遥上下翻翻，果然从孩子包裹中翻出一封信。
“沈望：稚子年幼无辜，万望留其一条生路。康月儿留。”
原来康娘子的名字叫康月儿，难怪从前老沈大人总唤她月牙儿。
仆人们此刻已经四下里去寻找了，可这城内道路错综复杂，一时很难寻见踪迹。
沈望一夜未眠，刚睡下就被吵醒，听说此事，十分烦躁。
这时，有家仆来通报，说江边有个人大清早要跳江寻死，看着像是康娘子，他们于是急匆匆赶过去。
这是叶遥到西南之后第一次出沈府，她虽然顾不上想逃跑的事，还是在沿途悄悄留下了锦衣卫的暗记。
江边的风很大，水中暗流汹涌，江边山上的高处有一棵树，女子就站在那树上，任由自己被风吹得东摇西晃，衣襟飘飘，随时要掉落下去。此刻时辰还早，街边行人不多，都在驻足看着那要寻死的人。
有大姐喊着：“妹子，凡事想开一些！”
有老奶奶呼唤：“闺女，那里风大，快回来啊，危险！”
有那好事的人调笑起哄：“哪家的小娘子，是跟情郎闹了别扭吧”
更有那心肠歹毒的人口出恶言：“跳啊，你倒是跳啊，怕不是没胆子跳了吧！”
距离虽远，叶遥看得清清楚楚，那的确是康娘子。
康娘子洗干净了脸，依旧是秀丽的面庞，素衣素颜，倒比她以往的浓妆好看。她用胳膊支撑自己起身，半蹲着摆了个手势，张开嘴，咿咿呀呀，竟然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从前叫翠花的时候，叶遥也听过康娘子唱戏，她总觉得声音甜腻，今日一听，却多了几分苍凉几分无奈，伴着风声水声，在这寒意森森的清晨，更显得孤寂。
沈望也呆呆地看着，康娘子所处的位置，虽然看似很近，实则很远，根本来不及过去。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唱完变换了动作，大声念白起来，这一句，苍凉之意全无，满是温柔缱绻：“荃郎，月牙儿来了。”
说罢，好似一只蝴蝶轻盈地扇动着翅膀，轻飘飘落入江中。
江边全是叫喊声，叶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抓，却只感受到了锋利的风。
水流很急，人眨眼之间就被吞没，毫无踪影，她转身，沈望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叶遥脑子里盘旋着这句唱词。
江面依旧翻卷着波涛，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人群也渐渐散去。
情之一字，如飞鸟，如蝴蝶，如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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