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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秘密【08】


师徒俩提灯入界,冰桥尽头的石门前,瞧见一身银袍的扶伯伯。

        藤木拐杖头,萦绕几只萤火虫。

        老人家眉心的火焰标痕,与普通灯使不同。额心的火焰痕迹,舔着真实的火苗,远处看,似一颗着火的红瞳。

        再加上拖地银袍无风自展,两人头一次觉得,这老头有大佬气质。

        扶伯伯见俩人走得磨磨唧唧,粗声提醒,“小情侣漫步后花园啊,领导都来了,可见十万火急,给我百米冲刺跑起来。”

        扶伯伯在,省了小夜灯、指灵针和光光。

        老头银袍一甩,即成飞毯,几秒钟时间载着师徒两人到了海边。

        深夜的海边,海浪起伏,拍打岸边礁石,远处的灯塔闪烁明灭的光。

        哗啦一股海浪来袭,沙滩涌来几只贝壳,还有一只闪着淡淡蓝晕的玻璃瓶。

        扶伯伯弯腰拾起漂流瓶,“从现在开始,捡瓶子。捡到打开,听完里头的话。”

        扶伯伯率先做示范,拔掉漂流瓶的盖子。

        瓶身内流光闪烁,幻化出一道人影。

        一盏夜灯下,谈歌坐在桌前,对着手中的瓶子轻轻说:“十二点一刻,我又醒了,今夜又是个无眠的夜。”

        温润低沉的声音,随着画面飘出瓶口,最终落在沙滩上,形成一粒细碎的玻璃渣。

        两人立刻猜到,此次遗主是谈歌。

        而遗物,怕是陪了他十二年的漂流瓶。

        师徒俩打巫秋实的视频里,见过漂流瓶出镜。

        巫大说,漂流瓶是儿时奶奶送的,他格外珍惜。

        十几个浪头打过来,只送来一只漂流瓶。

        扶伯伯凌空而起,银袍猎猎作响。

        他双手结印,口中涌着十分怪异的咒语,于是这片海翻滚起来。

        不断有蓝色的瓶子从海中某一隅浮现,被一个个浪头送上岸。

        扶伯伯凌空做着法,解释说,巫大的抑郁症很严重,多年相伴的老朋友“漂流瓶”碎了,林小鹿的死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已放弃治疗。

        他向两位下属,简单叙述巫秋实的人生。

        巫秋实三岁时,父亲病逝,母亲改嫁。

        小巫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直到初中时奶奶病逝。

        巫母并没将孤苦的儿子接回新家,而是把儿子留在寄宿制学校。

        从初中到大学,哪怕寒暑假,巫秋实都是在学校宿舍渡过。

        有些学校寒暑假不许学生住,他就去找个能留宿的地方打工,一直到大学毕业。

        他表面温和,不急不躁,实则早就病了。

        内心深处有片黑暗的海,每天刮着惊涛巨浪。

        儿时患有孤僻症,长大患了忧郁症,一直在自愈的路上。

        能让他一直坚持走下来,是奶奶送的一只漂流瓶。

        六年级时,被班里的同学欺负,他躲在墙角哭,奶奶带他去了海边,送了他一只手掌大小的玻璃瓶。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辽阔壮观,似能涤荡一切不开心。

        奶奶拔掉瓶盖对他说,若有心事就说给瓶子听,瓶子倒进大海,所有的烦恼都会被大海带走。

        于是,受了委屈,他说给瓶子听。

        积攒了好多的委屈都填入大海,那一刻,他觉得内心很安静。

        像找到一位永不背叛遗弃,能听懂下他心事的老友。

        这习惯已保持多年,深入骨髓。

        世上唯一关心他的奶奶去世后,加重了他的抑郁症。

        对瓶子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他都一直坚持着,直到有一日,不慎打碎玻璃瓶。

        沙滩上涌出淡蓝色的玻璃瓶,师徒俩一一打开被潮水送返的心事,那些只能说给瓶子的秘密。

        有的瓶子里装着简短一句话,甚至一个自己对自己说的晚安。

        有点瓶子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的瓶内,则装着大量的倾吐,像是有声日志一样。

        师徒俩人一一拾起,启开瓶盖,伴着瓶内谈歌不同时间地点的影像,安静倾听。

        “2000年的烟火很漂亮,举国同庆。同学们放假回家,我坐在教学楼楼顶天台上看烟花。烟花散去,我去便利店买了水饺,新的一年要快乐。”

        “街角看到三个初中生欺负一个同学,我借着高大的身材上前阻止了他们。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经常遭到同学欺负殴打戏耍,连攒了两年的零花钱也被洗劫一空。那时候却没有人站出来帮一帮我,今天那个男生比我幸运,我请他吃了甜筒,但愿他不要有阴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奶奶的坟在农村,许久不去,长了好多杂草。拔草的时候,我哭了。世界上最好的奶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梦到妈妈了,那时候我还小,嘴里塞着奶嘴,她哄抱我,一遍遍叫小巫,我的宝贝,快快长大。”

        “我买了些水果,去妈妈家,妈妈说弘叔股票跌落,正在气头上,让我暂时不要进家门了。我被关在门外的那一刻,同母异父的弟弟回家,瞪大眼睛瞧着我,问我是哪家亲戚的孩子。那一刻我的心有点凉。我是妈妈的儿子,让她那么难以接受么,甚至连弟弟都不晓得自己有个哥哥。”

        “收拾冬装时,发现一条戴得发旧的红围脖。那是高考那年妈妈买给我的。南方的冬天湿冷,宿舍里没有空调,不许开小太阳取暖,抱着红围脖的那一刻,我可耻的心软了,本来打算不再联系妈妈的。”

        “最近总是失眠,有时很爱这个世界,有时很麻木。我有点不了解自己。”

        “看了一场很好哭的电影,哭得一塌糊涂。回出租屋的路上,见一个人被车扎死,那一刻我没有丝毫同情,好像这个世界的悲欢与我无关。我想我病了。”

        “百忧解,曲舍林,艾司西酞普兰,吃了整整两年。感觉没什么用,仍旧失眠,抑郁,但药物的副作用让我胖了几斤。”

        “开始做自媒体,因为长得比较秀气,适宜古装。短视频流量不错,突然觉得小时候因被同学嫌弃长得娘娘腔而挨的揍值了。粉丝的喜欢,让这个冬天不再那么冷。”

        “今天吃了一碗面,吐了,之后再吃不下东西。电话放在床边,一整天没有一通电话打来,怪我太孤僻。没什么朋友。或许有一天我死了,无人知晓。也许是饿晕了,我竟看见自己长了蛆虫的尸体飘在眼前,我当即吐出来,然后,清洗地板。”

        “去爬了山,听了山涧流水声,看见蚂蚱打架。路遇一个女生脸红的加我微信,问我是否单身,想做我女朋友。我委婉拒绝,她不知我是多么糟的一个人,哪里配人爱。”

        “连续两个月,一直在做一个梦。回家的路上,起了雾,我明明进了小区,却怎样也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小区没有行人,没有灯火,我借用手机光亮,在黑暗中走了很远很远,直到清醒也没找到回家的路。”

        “周末,小区花园里的玉兰开了,有小朋友和狗在树下玩耍。我幻想那个小朋友是小时候的自己。”

        “很努力很努力再接触人,接触大自然,读书运动,一切治愈自己的方法一直再用,没人知道我有多努力。对一个人笑,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一句话,要极力抗争心里那个不想说话的哑巴。我总看见那个躲在阴暗角落的自己,我想拉他出来,向他伸出手,可他从不理我。他越长越大,我越来越小。”

        “妈妈第一次来找我,因我的视频小有成就,成了小小网红。她最近手头紧。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存在的意义,于是把所有钱拿出来。”

        “晚上,我梦见阴暗里的我把自己杀了。”

        “妈妈打来电话,说弟弟想要个架子鼓。我给他买了。弟弟说了句谢谢哥哥。我心里所有的不甘烟消云散,只为那句哥哥。”

        “拍古装段子只是单纯的喜欢,不想那么复杂,可网络亦非净土。或许活着就是要面对各种质疑和麻烦。”

        “牙龈出血,买了樱桃吃。一颗一颗吃,吃到最后发现没吐核。最近总是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睡醒了晒太阳,然后再睡,我还活着,我想奶奶。”

        “这个夏天,省了不少空调费,总是感觉冷。我看见黑暗里的自己慢慢长大,长成巨人,用空洞麻木的眼神盯着我。”

        “我还在拍视频,是不是说明我很好,没关系。人活着都有烦恼,都有抑郁的小情绪。得抑郁症的又不止我一个,我觉得林小鹿比我严重,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我养的绿萝死了,我哭了好半天。好像下一刻死的就是我。我知道那只是一个盆栽而已,可我驱不走内心深处涌来的巨大悲伤,我要溺死了。我很脆弱,不堪一击。”

        “躲在家里的我,如阴沟里的老鼠。我想去接触太阳,心里的我硬拽着我,不许我出去。他一遍遍告诉我,我本属于黑暗,老鼠是见不得光的。”

        “剃须刀划破下巴,流了血。我已感觉不到疼,用刀片划破胳膊,刀入肉的感觉真的一点不疼,只是有点凉。”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若被人瞧见真实的巫大是这副德行,没人再爱我了吧,本来就没人爱我呀。我对着镜子里恍若乞丐的人笑。”

        “今天,累。不想动,不想吃饭,似乎有点发烧。实在没力气端水吃药。”

        “上午,阳光很好,心情不错,这个世界很可爱。可夜晚刚到,我就开始恨这个世界,因为我要出门,我要和人讲话,微笑。我不想。”

        “林小鹿说抑郁症没什么大不了,你不把它当回事,它自己就不是回事。只有抑郁症患者才明白,她说这话有多绝望。”

        “绝望到深处,除了保持沉默,还有另一种方式,是自欺欺人。有时候真的会骗到自己。”

        “……”

        不断有瓶子打开,不断有低沉压抑的声音自瓶口飘出……沙滩上已累积了不少碎裂的瓶渣,空寂海边有时乌云遮月,有时会亮出个月牙,碎裂的瓶渣泛着孤独的光。

        唐年年拾瓶子拾得沉重,因有扶伯伯的参与,这是入遗拾界以来最简单,也是最抑郁的一个任务。

        涌上沙滩的蓝色瓶子越来越少,扶伯伯落在沙滩上,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炉子及食材,现场烧烤小龙虾。

        一边调作料,一边哎呀呀道:“我老头果然上了年纪,翻江倒海的体力活可累死我了,估计一顿麻小补不过来,对了你们加快速度啊,巫秋实那孩子彻底不想活了,你们加紧拾瓶子。”

        白亦琛抱起个刚被浪头涌来的瓶子,“老头,你好意思让我们干活你一人海边bbq啊。”

        “谁让我是领导呢。”扶伯伯嘚瑟的往龙虾上浇蒜蓉,“别磨磨唧唧了,我让谈歌看着巫秋实,瓶子不多了,你们加紧干活。”

        唐年年拽了下徒弟的手,示意不要跟老人家一般见识,外头的巫大需要瓶子救命。

        白亦琛拔掉瓶盖,继续见证巫大的抑郁日常,“我怎么觉得即便把瓶子送回去也不管用呢。瓶子可是当人面碎的,即便一模一样,遗主也认为是赝品。他需要的不是赝品。”

        “死马当活马医。”唐年年说。

        唐年年拾起浪花涌来的最后一个瓶子。

        沙滩上闪闪发亮的一堆玻璃碴,重新幻化成一个漂流瓶。

        月光下,泛着蓝晕。

        里头空荡荡,似又装着一整片包容万物的海。

        师徒俩的活干完,扶伯伯的海边bbq圆满结束。

        老人家打个饱嗝,抹一嘴油,颇有环保意识的吩咐光光收拾一地龙虾壳子,捞起瓶子,“走。”

        师徒俩这才觉得腰酸背疼胳膊抽筋。

        一千零一瓶,是个不小的任务量。

        —

        天气沉得厉害,乌海边不见行人。

        礁石似蛰伏的猛兽,待人靠近,一口吞噬。

        巫秋实赤脚走在沙滩上,浪涛声中,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人影,向他伸出手。

        来吧,来我这,让我结束你的痛苦。

        巫秋实一步步向大海走去。

        “我能阻止你自杀一次,不能阻止你次次自杀。”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巫秋实回过头。

        谈歌站在海边,刘海被海风吹乱,肩头飘着一只萤火虫。

        谈歌靠近对方几步,脚下的海浪打湿裤脚,他摊开手,是一个淡蓝色的漂流瓶。

        巫秋实静静接过,借着月光,瞧见玻璃瓶口的小小缺口,还有瓶身的细细划痕。

        遗拾网站的赝品,真的可以以假乱真。

        若不是亲眼瞧见瓶子碎了,它以为碎掉的瓶子重新黏合,恢复如初。

        “你需要的是瓶子么?”谈歌问。

        巫秋实不回答,鼻尖是咸湿味。

        “你以为你死了,你妈妈会爱你,全世界会爱你?”

        谈歌继续道:“并不会。你只会得到些短暂的同情。然后,大家忘了你。其实,你的死一文不值。”

        谈歌指向深邃的大海,“站在黑暗里,召唤你离开的,并非一个巨人,不过是一个孩子。不是巨人拉扯你不放,而是你不放过心里的自己,那个一直渴望被爱,渴望安稳归宿的孩子。”

        “自救者,天救之。唯自渡方是真渡。”谈歌说完,转身离开。

        “给你三天时间,和心里的那个坏孩子好好谈谈。若再想死,我绝不拦着。”

        海边只剩巫秋实一个。

        他望见灯塔在黑暗中闪着光,泪流满面。

        —

        三日后。

        正在家一边刷剧一边抠脚的张安娜听到门铃声,一瘸一拐去开门。

        乍见捧着大束鲜花的唐年年,她切了一声。

        “安娜你好。”鲜花移开,露出巫秋实笑得温暖的一张脸。

        张安娜瞪足眼珠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安娜已傻,瘸着一条腿,怔在门口。

        唐年年反客为主,请巫大进门。

        张安娜一条腿往大神身前蹦跶,像是怕惊到对方,对方转瞬消失的忐忑模样,一米距离处停下,弱弱问:“你是巫大,真的巫大。”

        “真的,不信摸摸看。”巫秋实笑。

        张安娜控制不住洪荒之力,一下扑上去。

        咕咚一声,两人摔倒。

        唐年年不忍直视,史上最糟糕的线下会晤。

        张安娜从对方身上爬起来,瞧着自己的手,笑得疯癫,“哈哈,真的,居然是真的……”

        唐年年拉起捂着后脑勺的巫秋实,一脸愧疚,“要知道这样,真的,我绝不让你来见他。”

        巫秋实呲牙,笑,“没事,小妹妹太热情了点。”

        一个星期后。

        收拾妥当的巫秋实,对着镜子微微一笑,“我要去简真新装发布会了,祝我好运。”

        太阳照在身上,有点暖。

        他不知自己最终能否战胜抑郁症,但,他想试试。

        还回来的瓶子里多了一只喜欢吃蜂蜜的萤火虫。

        一到晚上,屁股一亮一亮。

        微弱的光亮,不足以照亮心底深处的黑暗。

        但至少,他看得见那一渺光。

        一亮一亮,似跳动的心脏。

        他在瓶内插了一束蓝色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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