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她从湖边跑回了竹屋，告知了阿朱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惊愕不已，他们原本以为易容术是阿朱的护身符，但没想到死亡如此之快地落到了她头上。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像那妇人一样长期悲痛，并无太多意义，复仇也不过是制造无谓的伤害。他们没有酒，就到竹林摘了一些今年新生的竹枝竹叶放在坟前，又在竹牌前堆了一个一拃高的小雪人，王语嫣又在雪人上放了自己携带的汉玉指环和折扇，这是阿朱以前易容时常用的道具，也是她和表哥平时佩戴的事物，此地寂寥无人，凄神寒骨，风声凝咽，又似有隐隐的哀哭声传来，大家以为不可久留，所以默哀一阵就离开了。

        夜幕降临，慕容复来到竹牌边，缓缓踱步，想到阿朱姑娘未行而亡，在祠堂没有灵位，怕是要变成孤魂野鬼了，他觉得自己必须到晚上去看看。这时他看见一个女子，仰头望着东南方向的湖面，原来又是表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表哥，你看看东南方向，我们再也见不到阿朱了。”她说。

        他也朝她的方向望去，看见参宿的几颗大星星，有的偏红，有的偏蓝，他问道：“表妹，你何时学会观察天象了？”

        “其实也不难，据说三代之时，人人都会观察天象，你看，天狼星升起来了。”她伸手指天，脸上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你真是个聪明姑娘。”他夸了一句，又看见参宿中间相连的三颗星，就低头沉吟道：“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你知道你念的是什么吗？是古人参加婚礼时念的诗。”她显得有点开心，“虽然在这里有点不太合适。”

        “一句诗而已，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只是觉得诗里写的是这三颗星。”他说，然后不再看天，而是望向前方，看见倒扣在冰湖上的船只，似乎还有渔网挂在上面，又看见远山漆黑的轮廓，在白天，它们应该是苍茫雄浑的，于是他感叹了一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这句话的含义似乎过于沉重，她也跟着念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就说，“你还是在为阿朱感慨吗？”

        他略微点了点头，用轻快一点的声音说：“我以前是不是对你说过，只要练成\''斗转星移\''，就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你？”

        “是的，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现在你也练成了。”她又抬头望向最亮的那颗蓝白色星星，说：“天狼星很亮，它升得越高，就越明亮，闪烁得越少，它在每个冬天都照耀我，陪着我，我的心中也有这样一颗星。”

        他看看她，好像她又是那个呆呆的小女孩，一边数星星一边自言自语。

        “我希望你能听我讲我的故事，不要感到厌倦，因为我爱你那么多年，从未感到厌倦。我小时候失去了父亲，和母亲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母亲的手下都爱杀人，还有几个又丑又凶的老婆子，我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生活着，经常听见杀人时的惨叫声，你偶尔过来看看我，但也只聊些家常琐事。

        “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我、母亲以及她的手下正坐船办事，她们抓了一个男人，这人负心薄幸，母亲要砍掉他的手脚当花肥。他被我们五花大绑，哇哇大叫，大家都用刻薄的话语骂他。我们在你家停下来休息，你们派了一个小丫头来接待我们——据说她是不久前刚来的，她来自官宦人家，父亲被流放，然后把她送到这里。她跟我一般年纪，对每个人，包括那个男人都很柔和，但又没有自贬身份，把自己当成普通下人。她对所有人讲话，都像是对有身份的人一样。她提到你时，就好像提到一位大哥哥——谁都能看出来，她和你的关系超过了一般的主仆关系。因此我很喜欢她，但又妒忌她，因为她总是待在你身旁，周到地服侍你。”

        她说到这里就往冰面上走去，在南方人眼里，结冰的湖面总是很薄，容易破裂，以至于落水，故而他也跟了上来。她继续说：

        “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是想让你明白，你为何一开始就占据了我的心田。我来到你家，到处走走，走遍你家的每一个角落，在过去，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地方。这里的仆人与我们家完全不同，都是衣饰鲜洁，举止文雅，看来主人待他们极好。你的几个家臣见识极广，他们谈论外面的世界，包括异国的语言和各种武功招式，以及从宇宙产生以来的所有历史。如果不是母亲叫我回去，我会在这里流连很久。

        “然后我就见到了你——你那时的模样和现在并无分毫不同，虽然已经过去几年了。你一身文人装束，衣服是淡黄色的，好像天上的月亮。你站在祖宗牌位面前，眼神是那样忧郁；接待年长的客人时是那样风度翩翩、端方有礼，而且总会作揖。你长得很面善，有时又有点羞涩；但是当你假笑时，又似乎满腹心机。”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来看他，目光直指他的黑眼睛，夜越来越深，周围的空气也越来越冷，她耸耸肩，然后继续说：

        “我想从那一天起，你的谜一样的性格，就把我吸引了，如同着魔一样，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从那以后，童年世界中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无聊，只有你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每天观察你，观察你的日常习惯，和那些拜访你的人，那些衣着古怪的江湖人士，还有地方上的绅士与官员。其实，你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一样的，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你只对我投去那多情的目光。

        “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抛弃了自己无趣的童年的一切。你经常用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法器和圣物。后来你离开我到西夏去了，那三年我过得像个囚犯。我不穿漂亮的衣服，不出去玩，苏州城的街道，我恐怕不认得几条。母亲非常宠爱我，但被我拒绝了，我没有要贴身的丫鬟。我有时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坐坐很久，就是为了想你。对我来说，整个世界的存在只于你有关。跟别人恋爱，哪怕只是想法，都让我觉得很奇怪……”

        她说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腿一软，倒在他的怀里，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他想她是不是太冷，毕竟在冬天，人的体力很容易被消耗。他扶着她慢慢走回去，抬起头，天狼星还是又大又亮，一颗流星从天顶飞向东方，那是一颗深黄色的流星，但不是毕宿五的橙色。他想到十一月、十二月正是流星出没的季节，又想到《楚辞》里的一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繁星再亮，又怎能与太阳争辉？有时他也希望自己是光明的使者，照亮世间万物。

        然后他们回到了住处。他感到疲惫，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可是她却无法入睡，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怕冷。她走到他面前，仔细地倾听他的呼吸，又抚摸他的脸。他没有抗拒和迟疑，就坠入男女情爱的罗网之中。小镜湖边，本来就有很多渔网。她想，他如果永远不醒来，那是最好的；又想如果自己会武功，就该一剑杀了他，以终结那种作茧自缚的相思。这种古怪的想法，她在白天是不敢想的。她整夜陪伴着他，似乎看见群星在头上闪耀，看见自己要升入天国，看见鲜花在自己身边生长、绽放。他不曾勾引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不后悔。

        早上的时候他醒来了，醒得很晚，他似乎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他的祖先很可能做过，但他绝对不会把梦的内容告诉别人，因为这是绝对的秘密。梦里他身边有一个女人，长得很像表妹，头戴凤冠，衣着礼服，宽宽的腰带上系着玉佩，似乎在接受别人的朝拜。他想，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春梦一场，然而醒来却是一片惘然。他也没说别的，只是对表妹说：“我昨晚又做梦了，而且梦到了你。”

        “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你肯定经常梦到我。”她笑了一下，笑容似乎那样天真烂漫。他想，这是个会骗人的姑娘，然而他宁愿她一辈子只骗自己，不骗别人。然后他也就不以为意了。

        他和自己家人在湖边生活了一段时间。在这里，冬天下雪后，天气越发寒冷，由于没有树荫，阳光照遍了大地的每个角落，却带不来丝毫温暖，即使是午后，冰雪也没有消融的迹象，人在外面待久了，似乎就会冻僵。他们还是怕表妹吃亏，等到天气暖一点后才离开。

        （注：《九歌·东君》是楚辞的一篇，是屈原为祭祀太阳神而作的诗歌，表达对太阳神的崇拜和歌颂。）


　　https://www.dldwx.cc/xs/63411990/1339909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dldwx.cc。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m.dld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