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浮华
大雨滂沱。
游奈换了一个姿势，从跪着抱住墓碑，到坐在墓碑前的大理石台面，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雏菊，玫瑰花被她夹在腿间，而她靠在墓碑上，不大不小的一把伞下装着她和她的绝望。
真是奇怪，别的墓前这个地方放着各种祭品和菊花，余昭的墓前，则是让游奈过来看他时坐着休息的。
她看着不停歇的大雨，无奈地摆弄着两腿间盛开的玫瑰花花瓣，“每次来这里都要下雨。玫瑰又偏偏不适合沾水……花瓣掉了不好，烂的太快也不好，要是下次来不及换怎么办？”
临南泾公墓的夜晚极其宁静，毕竟是个墓地，煞气浓郁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尤其是晚上，鬼魅穿行，更危险了些，来的人大多数是早上，而且不会像游奈一样，拿一束红玫瑰，看起来很不吉利的样子。
游奈是无神论者，不怕黑也不怕鬼。但这个无神论者又是那么的矛盾，不信有鬼会害她，又偏偏信两个死去之人的灵魂会保护好她。
“虽然我不怕鬼，但好像坐在墓碑前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迷茫地目光穿过雨雾，看着对面朦胧之中的山丘，整个人安静的可怕，她悠悠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少年，平静地喃喃了一句，“我想你了。”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往左边看去，冷声呵斥：“于融？怎么？不允许我想一下他？”
末了她闭了嘴，看来是在听那个翻了的醋坛子于融说话，半晌她扭过头去，冷声道：“不可能。”
余昭大概是来劝架了，可能是安慰了于融，转手又安慰了下游奈，游奈的面色缓和了不少，轻笑着抱住自己的膝盖，看着两个墓碑中间空荡荡的地方，应该是在欣赏这对情侣的小打小闹，眼里的羡慕与温柔藏不住地溢出来，伴随着眼角的水珠。
大概无数人都会被她这副自言自语的样子吓到，尤其还是在墓地这种地方。
可能会有人不再靠近她，觉得她是个疯子；可能会有人报警，让警察强制性带她走；可能会有救护车把她拉进精神病院进行治疗，告诉她你病了。
可她并不这么认为，她不认为这是一种病。
她真的只是……
只是太想他了而已。
“余昭啊……我好像被那个医生诊断出些什么毛病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别和我道歉，我没理由怪你。”
“你不用太担心，我的命……已经是你给的了，我得带着你给我的这条命，和你的、于融的，好好活下去。”她眼睛都是空的，伸手搭上了右边的一块空的墓碑，冷声道，“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进到给自己买的这块墓碑底下。”
“我和阿易分手了，你知道的，对吧……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我……我知道的……”说到这里，她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是来吓我的，也不是来提醒我给你报仇的，只是来看看我，劝劝我。”
“我知道的，你只是想让我帮忙找当年害死你和于融的那个人，所以我的报仇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办法怪你，毕竟你都已经死了。可你当时推开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今天吗？或是说你完全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思考我未来会背着这么深的仇恨走下去？还是说你挣扎的时候想到了，却还是觉得我需要活着。因为你爱我？”
“这份爱……你还不如杀了我。”
“阿易……我其实不想那么挫他的锐气，你能猜到我那个时候有多难受吗？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你的醋，和你一个死了的人作比较，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我毁掉。”
“我也和我妈妈闹翻了，我故意的，虽然我也是真的失望了，可这总比她知道我在干什么好，也比她好好的看到我死好，带着对我的恨意看到我死，比念着我的好然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一百倍。真的……”
她沉默了一瞬，然后笑了笑，“你怪我了……”
“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你在我怀里一点一点的冷掉还什么都不做。”
她抬手抚上大理石，上面除了余昭的遗照，还有他的生卒日期。
又伸出手指，将凹槽里的雨水一点一点的扣去——她不止一次地这么提醒自己。
她心算能力极强，余昭的去世时间，是四百八十八天前。
也就是一年前的七月十五号。
游奈的十七岁生日。
早晨的晓雾还未散尽，如同一层薄薄的纱，遮住了仙泾的太阳。
一辆出租车就这么穿透了这层纱，停在了路旁。
“到了小姑娘。”那司机看着计费器上的三位数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趟可不便宜，小姑娘，你执意从漠云到仙泾干甚？”
游奈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笑了笑，“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司机一听，也笑了笑，“那祝你生日快乐啊。”
“谢谢。”她笑的很美，胜过了她手里的那捧红色玫瑰。
“是有人给你过生日吗？”
“对啊，我来这里就是找他的。”
“男朋友？”
“不，是挚友，我们认识十一年了。”
那司机笑了笑，“感情很好啊。”
“嗯。”她理了理玫瑰花的包装，付款后推门下车。
那辆车从薄雾里来，又回薄雾里去。
这一趟意义非凡。她千里迢迢的从漠云赶来仙泾，是因为余昭十年前承诺要给她过一场最好的十七岁生日——她当时抱怨说父母不给她过生日。而十年后，这个承诺即将兑现，她也应了诺言，来到了这个城市。
出来一趟其实也不容易。竹林高级学院把她当招牌养，招生和名誉组成的、足矣在整个漠云称王的天花板竹林高级学院的门牌，说是她以一己之力全部撑起来的也不为过。
她初中毕业后，竹林不仅是给她全免学费和饭钱还有各种费用，更是给她倒贴了近五万块钱求她来这个学校读，当然在高一和高二的这两年里，她也没让当时给她砸钱的竹林校长失望半分，不仅连斩两年世界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高中组第一名，还连着两年满分，和国际级大师进行英语辩论丝毫不占下风，奖杯拿到手抽筋大概说的就是她。这固然是好事，但她越优秀，背景就越难扒——竹林特别给她捂好的——奖金也拿了不少，但竹林的分成少说八成，还没算游奈不愿意撕破脸皮所以没管的各种白嫖。
当时有人托竹林校长探过口风，问游奈有没有意愿去国外进修，游奈一口回绝。
当她连斩两年冠军后，有人试图将她保送至白临，但她同样回绝，自己考了进来。
总之就是，竹林的传说不是白当的。
她越是优秀，竹林就越是要护好这个活招牌，这次出来，虽然没有限时，也没有人规定她一定要什么时候之前回来，但她心里清楚，她在外面待的时间越长，她被啃噬的脂膏就会越多。
所以干脆什么事情都挑明，她答应竹林校长，未来一年的所有竞赛获得的奖金她只拿不到一成，约是零点五成，竹林校长才放她带着自己的手机出来，还乐呵呵地给她塞了一把现金。
“我也是拼了。”游奈轻轻的笑道，“要是不让我满意啊，我非得说余昭那小子一顿不成。有了男朋友，就不要朋友了。”
余昭喜欢了于融多久，那么游奈就和余昭认识了多久。
算到今年，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她没表，只有手机，但又舍不得花太多的电，就有时打开看看。
看着时间从七点半一只跳到八点。
问那些认识游奈的人一个问题好了。
——你们见过游奈穿纯白的连衣裙出门吗？
初中的同学会回答说：“奈姐只穿校服裙，还是不得不的时候穿。”
高中的同学会说：“我们没见过游奈穿裙子。”
高易则会回答说：“我见过她穿纯白色的睡裙，但她从不会把它穿出门，她的裙子里也没有白色裙子。”
余昭则会回答说：“我见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是什么时候？
“她十七岁生日的时候。”
游奈拉了拉自己裙子的下摆，她真的是第一次穿纯白色的连衣裙出门，算是给余昭一个惊喜，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手里有一束挺重的红玫瑰，她知道余昭很喜欢才买的。
“不过未来也轮不到我送了吧……”她自嘲道，“有人给他送了。”
余昭说了会带于融来。
其实追溯源头，游奈和于融是认识的，还是小学六年同学。
这次是给她过个十七岁生日，也是让她和于融近五年以来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钢琴声在偌大的琴房里回响。
余昭收住飞舞的十指，琴声戛然而止。
“好听。”游奈回身赞叹。
“它叫《昨夜的玫瑰》。”
游奈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红玫瑰？”
余昭耸了耸肩膀，“大概就和我喜欢男人一样离谱吧。”
“这有什么问题？”游奈直起身来看着他。
“奈奈啊。你信我还喜欢他吗？”余昭再次弹起琴来。
“于融吗？”游奈歪头，面色冷淡而平静，“你这么长情的人，和我当朋友都那么久了，喜欢个人怎么了？”
“我真不理解，我的性取向怎么就那么早定下来了。”
“无伤大雅。”游奈重新靠回墙。
“可我不一定还能见到他了，昨夜的玫瑰早已枯萎，我祈求他能给我带来一束新的红玫瑰，可他不能。”
这句话中有不甘和悔恨。
“我喜欢玫瑰花的热烈，也庆幸自己的爱没有开闸防洪般地一泻千里，至少还能细水流长点，还能支持到现在。”
那是游奈初中毕业后两人的一次对话。
那时候游奈就想着，未来要最好有一天见到于融，如果在余昭之前见到他，那就打一顿再给余昭做男朋友；如果在余昭之后见到他，就背着余昭把他打一顿，再还回去继续给人当男朋友。
现在想想，怕是后者了。
静仙路十字路口。
她就站在十字路口对面，咖啡厅楼下。
余昭说是要带着于融来见她的。
“奈奈！”
她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此时她正背着身，抬头看着那家咖啡厅的招牌——老板不在，回家去了。
她料到是谁了，特别高兴的回过头去了。
余昭穿了件白衬衫，抱了一束白色的玫瑰。旁边高了他半个头的帅哥大概是于融，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
游奈不禁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红色玫瑰。
还真是……默契。
一会儿可以气一会儿于融了。
她弯唇微笑着，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捶人。
余昭大概是有些心急，仔细一算他和游奈半年没见了，期间一直都是手机联系，所以他就一只手拉着于融的手，另一只手抱着一束白玫瑰。
他寻思着游奈十七岁生日，送一束白色玫瑰固然不太好，但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比白色更配游奈清冷的气质了，所以在花店里的一堆玫瑰中踌躇了一个小时后出来了他现在手上抱着的这束玩意儿。
于融看着两人手里抱着的，颜色相近的玫瑰，脸色不免黑的像个锅底，但无奈啊……老婆最大，只得就跟着他这么跑过去。
那时候是绿灯，街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再远一点都看不见车。
游奈也是……被那种想念冲昏了脑袋，十一年的友情在此时更是浓烈，也撒开了步子跑过去，任黑发和白色裙子在轻纱中飘散着。
那个瞬间真的很美。至少余昭是这么想的。
两人之间大概还差那么个五六步吧，差那么个五六步就能拥抱了，就能诉说一下自己的想念了，游奈的右边耳朵就突然听见了一股狠劲的风声，像刀锋撕裂了薄雾，轮胎摩擦着地。
下一秒，她右边的余光就瞥见了一团红色的火焰，那大概是一辆货车，少说三米高，直直的穿透轻纱，往她冲来！
她还来不及思考，思考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会怎么样，肩膀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道，将她生生推离了三米。
很疼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余昭也会有这么大的力道。
下一瞬，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盖过了肩膀的力道和脚腕的扭伤。
花枝七横八竖地碎在地上，一抹鲜红汇成了小小的溪流。
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凄美而壮烈。
昨夜的玫瑰曾经盛开过，而他没能挺到早晨让我欣赏他的生机。
玫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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