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是夜，天幕泛起诡异的赤红。
天空正飘雨，雨柱细密得近乎粘稠，光线的折射将它们映照得殷红，仿若血雨驳杂。
卫迟留意到这骇人的夜色，恍然觉得那是地狱火在人间延烧。
他想，这或许是上天对自己那复仇执念的警告。
但都已无所谓。像他这样从恶中出生的人，死后注定是会下地狱的。
既然结局都一样，又何必在意再多添一道弑兄的罪名。
他踏入身后的那栋老旧木屋，面对那个被绑缚在木椅上，浑身是血而神志不清的男人，双目满含刻骨铭心的仇恨。他拽住他的头发，被迫他昂首与自己对视，咬牙切齿地威胁：“尉迟峥，这是你唯一的活路，想清楚了再说话。”
“不管是rhq还是尉迟家所有的基业，你休想得到分毫！”
“没关系，它们迟早都会是我的，大不了再多费点心思。”他竭力压制着额角青筋的暴跳，“我问的，是另一件事。”
“你不就是想听我说那三个字么？”
卫迟见男人沉默半晌，缓慢地低下矜贵的头颅。
终于有一个尉迟家的人能够向他承认曾经的暴行，乞求他的宽恕，卫迟等待这场迟来的道歉用了足足十个不堪回首的春秋。他按耐住狂跳的心脏，屏住呼吸凑近那微微蠕动的唇，仔细听——
男人却于狡黠中抬首，在他耳畔留下残忍的三个字：“你、活、该。”
卫迟眼中的世界开始天崩地裂，他下意识质问：“你再说一遍！”
“你和那个生下你的女人，都是咎由自取！”尉迟峥向他的脸啐了口污血，肆无忌惮地羞辱，“连自己的姓氏都读错，这样的野种还有脸活到现在，唔！——”
他被连人带椅地踹倒在地，勉强睁开一只眼。
卫迟读懂了血污中的那道眼神，那是专门施舍给布满癣菌的流浪狗的眼神，眼底一阵刺痛。
克制多时的怒与恨瞬间化作利刃，生生剖去他内心最后的一方柔软。他将人从地上拽起，将椅子正对大门摆放，随后将一支打火机塞到男人反捆在椅背后的手里，说道：“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么一切就简单多了。”
“你想干什么？”椅子上的人意识到什么，不安地扭动。
“小时候你带着我在这里玩过的游戏，不记得了吗？接下来，木屋的门窗会用木板全部封死，除了厨房那边的小窗只会糊一层报纸。想活命，就先想办法用打火机将手上的绳子烧断，千万不要妄想有谁能够找到这里来救你帮你回忆到这里，够了吧。”
男人恍然大悟，瞪着他的眼眶近乎眦裂，爆发出含混的怒吼。
“尉迟峥，你最好努力赢下这场游戏，毕竟这世上还有人等着你回到他们的身边。”
卫迟正了正领结，冷眼看着属下鱼贯而入，将每个漆黑的洞口逐一封死。
他摩挲着大半个手掌上的狰狞伤疤，闭了闭眼。
让尉迟峥决定自己的生死，这是他能够给予的最后一点仁慈。
木屋里的亡命游戏已然开始。卫迟隔着墙，聆听痛苦的喊叫，以为这样的报复多少可以抚慰童年时的伤痛。然而事实上，此举的作用连饮鸩止渴都算不上。
屋内的折磨直接将曾经相同经历的记忆唤起，连细节都勾勒得清晰。
十五年前，卫迟就这么困囿于这个黎城最荒僻的废弃木屋，紧缚的双手中仅有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他在枯瘦的微光中嘶声力竭地求救，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回应他的只有空旷的回声，而那唯一象征希望的火苗也越来越微弱。
只有自己能救自己了。他鼓起最大的勇气，用右手握着短小的烛身，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角度，让烛焰向手腕上的麻绳靠近。可惜，没有眼睛确切的观测，烛火还是触碰到了掌心。突如其来的灼烧刺激到孩子幼嫩敏感的痛觉神经，右手猛然一抖，蜡烛几乎要从掌中坠落至地面，点燃干燥的木头，卷起熊熊烈火。
万幸的是，蜡烛并未坠落，烛火未引起星火。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紧牙关，紧紧攥住了蜡烛，任凭滚烫的蜡液泼洒在手上。
卫迟之后又试了几次，然而无论再怎么谨慎，火舌总会舔舐到其他地方。而每当他在每次感受到火焰的靠近时，就会下意识退缩，导致努力良久，结实的麻绳依旧完好如初，绳圈的束缚由于吸收了大量汗液也开始慢慢收紧。
想要逃离这里，只剩唯一的办法了。
单薄的小胸膛剧烈起伏了几回合，他视死如归地闭上双眼，一鼓作气将手里的蜡烛朝麻绳的方向怼去。
彻骨的疼痛从掌腕处绵延，瞬间在每个神经元上引爆。男孩仰颈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啸，汗珠和泪水混合着滚落，浸湿了整件衣衫，强大的意志却成功迫使自己不再松开紧握蜡烛的手。
跃动的火焰熔化着细嫩的皮肉，煎熬着脆弱的神智，焚尽了所有的感知，最后终于引燃粗壮的绳结。
手腕上的禁锢出现细微的松动，他再也坚持不住，手腕使力向外挣脱。可没想到的是，崩断的麻绳在落地的那一刹，截面处已彻底将绳芯燃透，和木质的椅子碰撞出最猛烈的明火。火势仅在一秒内便顺着满屋的可燃物无尽蔓延，将这个即将逃出生天的孩子再次逼入险境。
卫迟看向屋内唯一的窗户，但它离地面太过遥远，就算是踩着椅子他都很难够到；他看向大门，原本破败的木门已被横七竖八的厚实木条和密匝的铁钉彻底封死；他又环顾四周，发现任何可能被用以逃脱的工具都被“好心地”收走了。
短短十二年的人生里，男孩经历了无人能及的绝望。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受这一切，他不明白温柔的哥哥为什么要哄骗自己玩这样一个游戏，他不明白这个叫作尉迟的家是否真心在乎自己……还有更多懵懂的困惑在火海中蔓延，他不想它们和自己的生命一同葬于这场荒谬的大火中。
男孩像只困死于人类建筑中而不知疲倦地撞击玻璃的雏鸟，带着满心满眼的委屈和不甘一遍又一遍用瘦弱身躯撞击着那道宽厚的壁垒，妄图等以一个冲破绝境的奇迹。
奇迹始终没有降临，望着坚固如初的木板，弱小的身躯虚脱地跌坐在地。
此刻，卫迟近乎失去了所有的求生意志。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厚实的木条却传来震动，一声声缥缈而焦急的呼唤从罅隙中渗入他的耳中。
不一会儿，木板开始发出断裂的脆响，四周的铁钉陆续扭曲崩落，屋外的赤色天光从越来越多的罅隙中流泻入内。
呼喊声愈发清晰，字音中透着极具安全感的熟悉。
男孩暗淡的眸光微亮。
会是谁来救自己呢？会是父亲吗？会是母亲和舅舅他们吗？还会是哥哥吗？
火舌卷过他双腿的那一瞬，壁垒终于被凿穿，不大的洞口勉强探进半个白色的人影，将男孩抱离火海。
卫迟先是留意到龃龉的木板断口处已被鲜血浸透，再是发现了护着自己的那双满是伤痕的手，最后看清了那个人清隽的脸。
不是巍峨如山的父亲，不是对自己宠溺万分的舅舅，更不是因后悔而归返相救的哥哥。
是严厉的，不近人情的，令人讨厌的，却也日夜陪伴过自己三年的燕识鸿。
他望向少年那双清泠的鹤眸。
那里好似有一尊剔透的琉璃被人打碎，琉璃心分崩如天上星屑，那是一望无际的惊悸和心疼。
第一次有人拿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老，老师……我……”
男孩讷讷开口，眼泪却先不争气地模糊了视线。
下一秒，他被揽入一个用力而炽热的怀抱。
一道有些颤栗的声音极尽温柔地落入耳：“嗯，我在这。”
那时候，是燕识鸿孤身一人找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从火海中救出了自己。
卫迟额角的青筋突然一跳。
燕识鸿是知道这个地方的，这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猜到他会把尉迟峥带到这里。
他本不想让燕识鸿卷入他和尉迟峥的恩怨之中。
然而天不遂人愿。
蓝牙耳机中传出李彧凝重的汇报：“老大，rhq的燕总找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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